編織華盛頓腐敗大網的蜘蛛

曾經獲得過奧斯卡最佳長紀錄片獎的導演Alex Gibney幾年前籌劃新作品的時候，曾經接觸過主角傑克·阿布拉莫夫（Jack Abramoff）。傑克當時已經進入聯邦監獄服刑，他在回復導演的郵件中問，「你怎麼想著要拍紀錄片？沒人看紀錄片，你應該拍一部動作片。」傑克沒有參與紀錄片的創作。Alex Gibney的作品《賭場傑克和金錢合眾國》(Casino Jack and United States of Money)長達兩個小時，內容相當充實，基本完整地勾勒出傑克的人生軌跡。他由一個年輕有抱負的共和黨積極分子轉化為華盛頓政治圈內極具影響力的「超級說客」(super lobbyist)，直到因為欺詐、逃稅等罪名被判刑5年10個月。

傑克曾經擔任過《紅蠍子》（Red Scorpion）及續集的執行製片人和編劇，這兩部作品都是動作片。所以，傑克懂電影。他的擔心不無道理，即使我這樣長期關注現實題材、相對比較了解美國時政的觀眾，也都分好幾次才能看完關於傑克的紀錄片，而且要趁心情比較放鬆的時候。片中的採訪太多太枯燥，作為法庭審理判案的材料更合適。另外還有一項無法彌補的遺憾，主角傑克根本沒有出面，導演只能四處收集關於他的歷史資料鏡頭。看這部紀錄片，就好像看蜘蛛結網。一張縱橫交錯、八方勾連的腐敗大網清晰地在眼前展開，但我們沒看到蜘蛛。

蜘蛛現在已經重獲自由。2010年12月傑克出獄的時候正好可以趕上關於他的一部劇情片上映，名字比紀錄片稍微簡花一些，省掉了「金錢合眾國」，就叫《賭場傑克》（Casino Jack）。傑克的名字註定要和賭場緊緊連在一起，雖說他沒有賭博的嗜好。如果發行傑克的紀念幣，他的頭像可以放在正面，背面一定會畫上賭場的圖案。作為超級說客，他最著名的主顧是印第安部落開辦的賭場。印第安賭場為傑克提供了最重要的營業收入，數字驚人。在電影中，傑克為密西根州的契帕瓦（Chippewa）部落提供遊說服務的開價是3年3000萬美元。連傑克的合作夥伴都認為，這筆錢多到了荒謬的程度。

一般而言，印第安部落的經濟發展水平很難高過美國的平均線。即使對那些靠賭場致富的部落來說，3000萬美元也是一筆巨大的數目，它可以讓更多老人安享晚年，更多年輕人受到良好教育，部落的社會保障體系也許能夠進一步完善。他們為什麼要放棄所有這些利益，將巨資拱手奉獻給傑克？從電影中看，傑克給印第安賭場主要提供兩樣幫助，首先是確保他們享受低稅收，其次是阻止鄰近的其他部落開設新的賭場，將競爭對手扼殺在搖籃中。這件事情都需要經過美國國會的立法程序。傑克跟印第安人拍胸脯說，他可以有效影響立法，因為他跟國會的頭面人物關係密切，比如眾議院多數黨領袖、來自德克薩斯的共和黨議員湯姆·狄雷(Tom Delay)。狄雷曾經稱傑克為自己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他們倆曾經一起訪問俄羅斯，一起去馬里亞納群島領略太平洋熱帶風光，一起去蘇格蘭享受高爾夫之旅。狄雷好幾位多年的助手後來相繼成為傑克的合夥人或者同事。

1994年共和黨在國會選舉中全面獲勝後，狄雷成為黨內的第三號人物。幾年以後，他的地位再度前移，成功地當選為二號人物即多數黨領袖。從政以前，狄雷經營病蟲害防治之類的生意長達11年，其間美國環保署正式禁止使用DDT。聯邦政府的決策嚴重影響到狄雷的商業發展，並進而促成了他政治理念的最終形成。狄雷敵視大政府，在多年的國會議員生涯中，他一直竭力提倡減少政府干預。

傑克·阿布拉莫夫的保守政治立場與狄雷高度一致，兩人還分享同樣炙熱的宗教情懷。狄雷是重生的基督徒，傑克篤信猶太教。猶太教並不追隨《新約》，但半部《聖經》已經足夠讓兩人的精神世界高度契合。當然，任何幫觀者都不會忽略兩人之間的利益聯繫。多年以來，傑克為狄雷和其他共和黨人捐助過大量競選資金。他還嫻熟地利用乘私人噴氣機旅行、高級餐廳吃壽司、提供體育比賽的包廂席位等方式強化自己對國會立法程序的影響力。傑克·阿布拉莫夫東窗事發以後，好幾位共和黨議員因為與傑克的勾連而下台，甚至遭受牢獄之災。狄雷本人被司法部門追查過好幾年，最終得以倖存，但他因為涉及另外一起德克薩斯州內的洗錢案，不久前被判入獄3年。

與紀錄片相比，這部劇情片要吸引人一些，我一次就能看完。電影對傑克·阿布拉莫夫個性的刻畫尤其成功，他由兩次獲得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的Kevin Spacey扮演。電影的第一個場景是傑克在廁所刷牙，他的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堅定有力，就跟領導在黨代會上作報告一樣。傑克對著鏡子自言自語，話題是每天登上媒體的那些光鮮亮麗的政治家和名人。他說， 「我跟他們很像。我與眾不同，我能成為他們中間的任何一位。你不行，你知道為什麼？因為現實生活中，大多數人甘於平庸。」傑克出生猶太富商家庭，從小極有抱負，雄心壯志驅動著他的一生，既讓他出落成共和黨的青年才俊，接著到說客雲集的華盛頓K街上呼風喚雨，也讓他進入聯邦監獄坐牢。即使在監牢里，他仍然格外與眾不同。他跟刑事犯談憲法第一修正案賦予說客的權利，他還教大家電影劇本的結構。

傑克對著鏡子繼續自言自語，「有人說我自私，fuck you，其實我總在回饋，而且回饋很多。有人說我自大，fuck you twice，其實我很謙卑，對美國這個國家給我的禮物充滿感激。美國是行星地球上最偉大的國家。」確實，傑克並不是一個單維度的惡棍，即使恨他的人也承認他的慷慨。他心繫慈善，捐款從不吝嗇。那些被傑克蒙走巨額資金的印第安人中間也有不少心存感激，他們認為自己確實獲得了實質性的幫助。

最後，傑克在廁所的總結並沒有黨代會報告風格的奮勇前進，而是回到了個人角度。他說：「我叫傑克·阿布拉莫夫，我每天都要鍛鍊身體。」電影中有很多表現傑克鍛鍊身體的細節，他在家裡舉槓鈴，辦公室打電話的時候舉啞鈴。監獄裡沒有槓鈴或者啞鈴，他創造性地將囚犯們看的書碼到一塊，繼續鍛鍊臂力。他對體格的重視已經進入受迫症患者的境況。到電影的結尾，傑克給前總統柯林頓寫信，希望獲得民主黨人的幫助。為什麼民主黨需要這個極端保守的共和黨人的幫助？原因還是這句台詞，「我叫傑克·阿布拉莫夫，我每天都要鍛鍊身體。」傑克的嚴肅已經遠遠超出合情合理的範疇，他淪落成一個小丑。

這段鏡頭剛好持續2分鐘，Kevin Spacey的表演達到了他獲獎作品的水平。可惜，從電影創作的角度說，整部作品類值得稱道的地方寥寥無幾。故事展開以後，導演沒能表現出足夠的控制力，我看到的只有控制力的缺失。傑克·阿布拉莫夫醜聞涉及到無數有趣的故事素材，比如個人奮鬥導致道德底線的模糊、華盛頓政治運作的結構性弊端、共和民主兩黨意識形態上的對立、少數民族如何有效維護自身利益等等。創作者面對的挑戰不在於材料不夠，而在於材料過多，他們沒有利用手頭充裕的優質布料縫製出一件像樣的成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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