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橋上的舞者

我的朋友，一個資深的電影愛好者向來對法國影片不屑一顧，他喜歡的是那種宏大完整的敘事，壯麗輝煌的史詩，而我卻對法蘭西式的浪漫情有獨鐘，雖然有些偏激的描述在常人看來往往不入情理，但有時那樣的異艷更絢人眼目，令人心旌神搖。我常常以為自己是一個安穩而保守的女子，在循規蹈矩的日常生活里遮蔽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但電影卻一次又一次照見我的瞳孔，直射入心底那一汪隨時可能變幻波瀾的湖水。
 一年前偶遇《新橋戀人》時，並不知道它會給灰暗的生命增添什麼啟示，只記得當時屏住呼吸，生怕會有什麼突變性的結局，衝擊我不知該如何設置底線的心，讓我措手不及。然而，不論多麼驚世駭俗的舉動，到最後竟都歸於平靜。亞力和米雪兒乘著那艘在絕望盡頭開來的航船，駛向他們的伊甸園，微笑而堅定地說：「讓巴黎腐爛去吧！」作為法國新浪潮之後的實力派導演，卡拉克斯又一次展現了他關於生命、愛情和死亡之間的不容輕視的對抗這一一貫性主題：生存的艱辛與殘酷，死亡的不可抗拒，而愛情的昂揚激越則可以超越生生死死如煙花開遍夢境。
一道大橋橫跨海域，此岸與彼岸，劃分出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一邊是繁華眩目的世俗巴黎，一邊是骯髒不堪的流浪者的棲居之地。
在米雪兒沒有降臨他的世界之前，亞力一直都是一個朝不保夕的流浪漢：飢寒交迫、衣衫襤褸。沒有米雪兒，也許他就這麼一直沉淪和麻木，整個巴黎對於如他這般游離在生活邊緣的人來說，只不過是繁華表象照耀下的一片廢墟。是米雪兒的一張畫，喚醒了他心中尚未因齷齪的現實而泯滅的對美的嚮往，這種渴求來的是如此之強烈，以致於在他預知即將喪失這位美的女神時，採取了一系列的過激行動，不惜一切代價阻止她的離開：他拆毀反覆播放「尋找米雪兒」的收音機，放火燒掉貼滿尋人啟事的地鐵車站。然而，所有世俗的評判卻在這裡失去了它們的衡量標準。在亞力瘋狂的舉動面前，我們竟不能去指責這個流浪漢，就像我們不忍心因為加西莫多出於保護愛絲梅拉達的心理而不得不背叛神父一樣——因為她是他心中對真、善、美的全部渴望。米雪兒用她從心底煥發出的至美至情，用她對生活的激情和對藝術的瘋狂點燃了原本渾渾噩噩的亞力心裡早已冷卻、甚至是從來沒有燃燒過的生命之光。於是，狂舞橋上，放流水中，甚至夜闖羅浮宮，他為自己心愛的人付出了他儘其所有的一切，生命的激情得到了毫無保留的釋放，我相信那是亞力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因為他從來沒有想過，一文不名、一無所有的人也能以一種詩意浪漫的方式擁有整個世界。
米雪兒原本並不屬於這個骯髒之所。她的男友拋棄了她，而她的一隻眼睛近乎瞎掉。為了對虛假愛情的決裂，為了對真純愛情的救贖，為了生命不至於淡薄如斯，她需要一種更為激烈的放縱。也許只有這樣，才能讓受傷的心靈得到撫慰，讓已經看不清世界的眼睛獲得治癒而變得明亮。那段大橋上的歲月簡直就是她的一種自我放逐：既然現實已經凋零破碎、不再完美，那麼不如看看最悲痛的底色究竟是什麼、看看生命中還有什麼不能承受之重。於是，帶著畫夾，她把自己流放到大橋上。儘管那裡艱辛悲慘的生活是一種近乎自虐般的懲罰，但是因為心底星星點點的死灰沒有完全熄滅，所以，餘溫猶存的它們可能隨時再次燃燒起來。當她看到大橋那邊美麗得不近情理的煙花開遍了整個夜空時，內心壓抑已久的真情終於迸發了，她突然拉起還在一旁不知所以的亞力拼命地跳起舞來；之後，尚未盡興的她甚至要求亞力用遊艇繫著她在河裡衝浪，任那飛濺的水花把自己渾身打濕。又一次，她難以控制自己的情緒，想去羅浮宮裡看看那些世界名畫，沒有錢買票，他們就在晚上偷潛進去，用微弱的光照亮畫框裡蒼白的生命。
米雪兒心裡的傷痛漸漸恢復了，這其中當然有亞力的安慰和照料，雖然一直都不能真正理解米雪兒，但他總是傾其所能去滿足她那些瘋狂的念頭，以致誠的方式去表示自己對她的愛。然而，兩個不同的世界裡的人能在一起嗎？這也許成了米雪兒心裡隱隱的困惑。在掙紮了許久之後，她把安眠藥放在亞力的酒瓶里，飄然離去。告別了大橋，他們都有了一段時間來讓自己清醒地面對。當亞力說：「你軟弱了」，她心裡也在微微顫抖。她知道，即使亞力承擔不起這份愛情，他已經全力以赴了。而她，亦不能向生活投降。於是，在漫天飛雪的聖誕夜，在已經竣工的新橋上，他們面對面走向彼此。米雪兒如天使般的微笑中有對未來的祈禱，但也許還暗含了對舊殤的難忘，因為她始終無法在刻錄過縷縷傷痕的過去中找到自己的落腳點，即使那裡已經演變成一座嶄新的大橋。新的世俗世界又建立起來了，人來人往，步履匆匆，沒有人知道這裡曾經無數的不眠之夜中有過怎樣瘖啞屈抑而又高亢嘹亮的流浪悲歌。米雪兒和亞力選擇離開這裡，他們浴海重生之後，拋下巴黎，去尋找一片新的世界。
大橋搭建起了彼此相見相守的機遇，拯救了搖搖欲墜的愛情，也記錄下了最璀璨激情的瞬間。在光與影的交錯里，誰能忘記那些生命飛揚的時刻？亞力和米雪兒兩人在夜色中，在大橋對岸的煙花照耀下縱情地變換他們的舞姿，肆意地狂歡，儘管那個精緻美麗的世界並不為他們而存在，儘管他們自己生活的世界一片狼藉齷齪、困厄難當。
 生命的姿態應該是這樣的吧：即使是放逐到希望的邊緣、絕望的困境，即使是在擁來擾往的人群驚訝不解的目光里，也能釋放出全部的生命激情去擁抱隔岸原本與己無涉的煙火，矯首高歌、歡然獨舞。因為生命需要一種與流俗斷然決絕的氣概，一種睥睨塵世的傲岸，一種盎然滋長、揮之不去的深情，那麼，哪怕是在一無所有的時候，也還能若無旁人地照見自己臨流賦詩、起舞邀月的身影，在孤獨和落寞的時候依然能夠點燃自己來照亮這城市的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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