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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者之聲:宣戰時刻--The King's Speech

国王的演讲/皇上无话儿(港)/王者之声宣战时刻(台)

8 / 708,287人    118分鐘

導演: 湯姆霍伯
編劇: 大衛席德勒
演員: 柯林佛斯 海倫娜波漢卡特 傑佛瑞洛許 邁可坎邦 蓋皮爾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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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閒

2010-12-30 21:11:24

To be or not to be


我一向是偏袒法國電影的,喜歡細入毫髮的人性觀察,也佩服同一顏面下的端然自持,好似關懷又能輕易脫身。但或者囿於樣本限制,我不是不覺得影片往往過於「小我」,一個人一個小圈,很方便縱里發掘,卻失之更宏邁的視線。與之一衣帶水的英倫,也許偏偏又是被我的小採樣撞到,我更多地感到電影人對他們豐碩文學藝術宗教歷史的激揚,好像輕而易舉就能織絹繡綢、成就偉大詩篇。聖誕季上映的小製作《國王的演講》(The King's Speech),就是這種盪氣迴腸的典例。

最吸引我看片的元素,當然非科林.菲爾什(Colin Firth)莫屬。兩任達西先生,英俊高貴、嚴肅矜持,菲爾什幾乎包攬了觀者對這個偶像稱謂的一切愛慕。作家Helen Fielding的可愛之處就在於她把粉絲做到極致:以菲爾什為藍本,脫胎達西金尊,並指明必邀菲爾什出演,一而再纏紅繩,執著綁定他二人為等價。無論古典或摩登,菲爾什的達西先生也有過口吃的時候,比如在彭伯利重逢莉齊,顛三倒四語無倫次,在《單身日誌》向BJ告白,吭吭咳咳手臂揮半天。再拎出王爾德名劇《貴在真誠》(The importance of being Earnest),菲爾什一本正經,常被揶揄搶白得夠嗆。然而這些段落其實湧動著愛情喜悅,人物語遲皆因心境上近情情怯。你大可不必擔心,菲爾什掛滿喜劇細胞的莊嚴嘴角,稍稍翕動,便會冒出一串流暢俏皮的話。《國王》一片,也不乏掀掀嘴皮逗人捧腹的表述,不過短煉得多,因為這一回,唇齒是高築鉚死的閥,任隨怒火、悲哀、卑怯、恥辱等等情緒像野馬一般騰盪衝擊,就是不放行,菲爾什飾演的英王喬治六氏,必須背負著身心缺疾,踏上神壇。半封口、痛苦扭擰面部肌肉、昏眩滴汗,在技術層次上對演員的要求也許和雄辯滔滔是一體兩面的事,然而於觀者,這種欲言不得之痛出神入化鎖加在菲爾什臉上,效果更令人震撼。

電影行進平緩,穿插日常點滴和歷史轉折,對後者並無誇耀的意思,舉個例子,西敏寺王座加冕禮只插了一幀黑白老影像,影片反而更側重此前頗跌宕的rehearsal,里翁奈爾.羅格(Lionel Logue)醫生作為國王私人教助,初次登場,國王則第一次萌醒自我,大聲吶喊:「Because I have a voice!」 又譬如愛德華八世自翩然而來,承襲父位,到浪漫退場,敘述也極為簡樸扼要。有時候我簡直感覺不出這班皇族貴胄同哀樂眾生有多大分別,而歷史嬗遞也透過極私人視角,呈達得那麼具實感。以小碎片講故事,每一則都微露星芒,恰如亞歷山德雷.戴斯普拉(Alexandre Desplat)為這部電影做的同主題鋼琴(出現在影片開首),平靜低斂,而錚錚音符,每一枚你都聽得清清楚楚。

這種小中喻大,我以為博爾第(Bertie,英王暱稱)和里翁奈爾火星四溢的初會非常典型,彼時博爾第還是約克公爵,紆降里翁奈爾的落魄公寓就診。後者發問,您會講笑話嗎?前者冷冷拋一句:「掐準時間非我所長」('Timing is not my strong suit.')。乍聽此言的確好笑,可是想深一層,又何其可哀,潛台詞是所有國人都知道這位皇子不擅辭令,當說話時辰,半天憋不出半個音。如此上不得檯面,絕不止個人隱疾,已是舉國上下的尷尬,茲事體大了。後來羅格醫生拿《費加羅婚禮序曲》堵住博爾第的耳朵,請他大聲誦讀,內容不是別的,正是莎翁名段:

To be, or not to be– that is the question:
Whether 'tis nobler in the mind to suffer
The slings and arrows of outrageous fortune,
Or to take arms against a sea of troubles
And, by opposing, end them...

當你聽得他雄渾抒發,一方面震驚他居然如此順暢,另一方面,是否也疑心導演編劇的用意:這字表的永恆疑問, 不正昭明朗讀人的郁胸愁苦?生或死、進或退、臨危受命還是繼續龜縮,他忐忑不安,躊躇難定,這道心防,莫不是更惡化了他的體膚痛,更叫他有口難言?博爾第的重重顧忌,又關乎國家命運,戰還是降,迎擊還是淪喪,to be or not to be,面臨the outrageous fortune,真的唯余浩嘆:that is the question。其後小細節,博爾第和女兒看希特勒演說的新聞,他的表情變化不大,而我們幾乎只能從他眼神流動,感應那種羨妒到堅毅的過渡。這些英式含蓄的大命題,最後也經由最含蓄地道的英式表演傳遞出來。

影片的另一大亮點,在羅格醫生(傑弗里.拉什(Geoffrey Rush)飾)。這個半途郎中飽受風霜,可以不動聲色承擔大小摧磨,他身上處處融合著矛盾,既有茁壯的傲氣,又能放下身段,窮困潦倒而志氣高揚,住破房子而家庭和暖。他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藐看權貴的勁頭,骨子裡卻擁戴英雄忠於君主。可以說,他的一切都是博爾第的反象。他激將博爾第時的快言快語,以及對方逐漸活絡、不那麼刺蝟的真性情流露,可謂全戲最機敏最幽默的對話回合。期間他主持「民間智慧」療內,演說技藝輔外,斷續構建國王成長之軌跡。很有趣的是,雖然全片「戲眼」為「第三隻眼」,諸多觀察卻由里翁奈爾與博爾第交接實現,差不多秋色均分,里翁奈爾一邊的國王畫像筆墨更濃,也可見這個視角相當重要。

科林.菲爾什受訪時曾連贊,同拉什對戲好比『Heaven』!我看影片高潮即對德宣戰演說部份,倒正像一次「天堂」享受,那個僅僅開一扇窗的小空間,那個真空中的小格子,沒什麼比它適合演繹能量大爆發了。暗處的羅格醫生彷彿樂隊指揮,位居中央的博爾第堪任首席演奏家,他背倚貝多芬,虛擬觀眾席上則坐滿英國國民,乃至全世界。觀者清晰可辨羅格由提心弔膽的教練漸漸退隱為諸多欣賞者之一,麥克風前的博爾第,從始至終都在氣結邊緣掙扎,且很難評價他是否完全成功--醫生指出他的'w'仍然含混,然而他不曾停滯,幾字一緩的誦讀不再機械,反而蓄起奇異的感召力,與之相和,是一浪一浪沉穩磅礴的貝七樂章。如此聲聲交織、徐慢鼓點幾令我無法負荷,它是真正意義上的演講,是由一個話都說不清的弱者帶領他的人民,向最鐵悍的侵略勢力發出的最強音,所以當我聽到「天祐吾民,繁榮昌隆」之際,那份感動,簡直排山倒海。我想,僅憑這段,「師徒」二人已然雙雙亮劍,足夠給好萊塢上一堂優質表演課了。

說起《國王》的配樂,貝多芬與莫扎特差不多打個平手。戴斯普拉就後者的安排同等出彩,首先有前述朗讀錄音處嘈嘈切熱絡的《費加羅婚禮》,非常歡快喜悅,好像象徵羅格醫生的輕調侃態度,也似乎說他對病症抱持樂觀。再來就是單簧管協奏曲(K622)首章了,膾炙人口的輕盈快板,交替互補、昂揚的弦音與管音,正符合畫面中修行的博爾第與里翁奈爾。我印象里宣戰演說結束後,又出現過這一樂段,好像執意逗觀眾破涕而笑,叫你來不及放縱感慨,就要用新生的樂觀勇敢佔據你。無論何時,莫扎特這個精靈天使總能輕易點撥人生,幫它自修自壯,不那麼枯苦。

至於參演的「國王班底」,對英倫影片抓瞎如我,也頗認得幾張熟臉。比如哈利.波特系列裡的鄧布利多、蟲尾巴--現在是老皇帝、新首相,95版《傲慢與偏見》的萬人嫌科林斯先生,再如老一輩溫莎公爵、更早先Brideshead revisited裡的花樣美少年安東尼 Andrews。羅格醫生夫人(Jennifer Ehle)的笑容一讀讓我想起梅姑,直至她偶遇國王伉儷,我才意識到,這不正是伊莉莎白和達西先生的再度重逢嗎?歲月多多少少老化了他們的青春俏貌,但今日之演繹,絕對猶勝當初。不少中外影評,談Helen Bonham Carter,必提Tim Burton,我不知道這麼拉扯有無道理,倒是在這位母性皇后依約的天真率直里,看到了一點A room with a view、A hazard of hearts時代的優雅小影。

我是在觀影后,才查到《國王的演講》斬獲了好幾項金球提名。平心而論,電影獎不是我的看片指南,影片能走多遠,我比較麻木。全局來看,《全面啟動》(Inception)提供了更新穎的視聽經驗,《社交網路》(The Social Network)也許更為傳奇,一則重塑歷史的小製作恐怕沒有多大新意,末梢高潮也可謂全在期盼中的cliché,不過它的容量遠不止海報上高挺的鼻翼、堅毅的唇際那麼直線、簡單,它帶來的震動或者恰似主角吞吐的發音,緩釋因而長久。如果一定要以電影獎項這杆俗世尺衡量它,我期待它在演出、劇本、配樂等等方向上的作為。就這個層面的'to be or not to be', 它已經給出了最有力的作答,套個俗詞:王者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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