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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Uncle Boonmee Who Can Recall His Past L

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波米叔叔的前世今生(港/台)/记忆前世的人

6.7 / 15,315人    114分鐘

導演: 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
編劇: 阿比查邦韋拉斯塔古
演員: Sakda Kaewbuadee 珍吉拉龐帕斯 Thanapat Saisaym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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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lynn

2010-12-11 03:39:41

通向泰國孤魂的四條路徑


【這是剖析阿彼察邦的一個綜述文,希望對不理解或有誤解這個片子的同鞋有點幫助。
把他的幾個片串起來說了。】

阿彼察邦.維拉斯哈古(Apichatpong Weerasethakul)離開曼谷的時候,這個城市的局勢正在失控,紅衫軍和政府軍開始在街頭互扔燃燒彈,上演了一幕幕宛如索多瑪的「烈焰焚城」。而在一片黑煙滾滾中,他為了得到一張前往坎城的簽證,輾轉於膽顫心驚的、緊閉著大門的歐洲大使館之間,只想拿到一紙公文。

障礙卻是一個接著一個,最終,在航班到來前的的夜晚,全城宵禁了,他則不得不窩在機場旅館裡,持續著折磨人的漫長等待——總之,起初,這一無奈的「奔赴行程」,怎麼看都像是一次極為狼狽的「冒險」。而彼時,誰也無法預兆,這一「鋌而走險」,居然會是一次「走向遙不可及的金棕櫚」的起點。

今年的5月23日,一部泰國電影在坎城奪冠,結果一經公佈,就引發了一陣譁然——阿彼察邦.維拉斯哈古,何許人也,為何竟能博得「頭名」?一方面,這一結果,是很多人都沒能預料到的亞洲「黑馬」,然而,其實,也早在很多明眼人的預料之中了。

畢竟,該創作者實在是獨樹一幟、不同凡響,在西方世界也成名甚早,每出一作,都必定在藝術圈引發大風大浪;而另一方面,泰國本土的硝煙瀰漫,是否也帶來了新的可能呢?對於長期沉寂的泰國電影人來說,也許,隨著炮火一起點燃的,還有一盞為了「金棕葉」拓路引航的「長明燈」。

根本沒有時間去談論,這種說法,對一部電影本身是否公平了,也沒有人會去在意。

風馳電掣的,幾乎在同一時間,幾大西方媒體紛紛表態,認為這一屆的坎城是——「又一次,政治對藝術的勝利」(《英國衛報》)。而無論是《紐約時報》、《綜藝》、《好萊塢報導》還是以亞洲為主要關注對象的《綠洲》,但凡在訪談提問中,都反覆的提到泰國土地上日趨激烈的暴行,以及紅杉、黃衫兩派無休止的戰鬥。一時間,彷彿該談的壓根兒不是一部電影,而是那些前撲後繼的喪生在曼谷街頭的「暴民」。

無論如何,在「獻給戰火中的祖國」的致謝詞之中,在直言不諱「泰國是一個被黑手黨控制著的暴力國度」之後,在「以政治的名義」之下——阿彼察邦.維拉斯哈古,這一佶屈聱牙的泰國姓名,連同他的那些晦澀難明的電影,從此,將會被世界影壇銘記的相當深刻。



一【走嚮晦暗叢林】

幾乎在阿彼察邦的所有作品裡,都有一片荒蕪到令人窒息的東南亞叢林,無比廣袤,潮濕陰暗,無限延伸,一直可以觸及到人性最幽深的彼岸。

而他也曾說:「我不是一個肉體上的活物,我是一個叢林中隱藏的幽靈。」以及,「我對晦暗、模糊、神秘的原始叢林的愛和恐懼,伴隨著電影,漸漸成了毒癮。」

很多人拍過叢林,而在對叢林特質的深度挖掘、以及景觀的絢麗呈現上,真正拍的好的卻屈指可數,乍一聯想,科波拉的《現代啟示錄》、弗朗索瓦.奧宗的《犯罪情人》,乃至河瀨直美的《殯之森》都是令人印像極深的「林中之作」了。

然而,不同於這些「外來者」,偶然介入這一新的地域,對於阿彼察邦來說,那一整片的東南亞叢林,一片綿延於泰國、寮國、柬埔寨和緬甸邊境的深綠地帶,終年散發著濕熱、潮悶,舉目皆是瑰麗、雄奇的沃土——是從小生長的地方,也是無法磨滅的回憶。

在《你的祝福》中段,鏡頭尾隨男女主角,架在晃晃蕩盪的小車內,無聲無息的潛入午後的深林,一瞬間,刺眼的陽光氤氳閃耀,背景音樂倏然響起,直到此時,螢幕上的片名、演職人員的姓名才一一浮現,而彼時,影片已經放映了接近五十分鐘!彷彿是在昭告天下——「沒有進入叢林,我的電影就壓根不算開始」。

不得不說的是,該片又意譯為《極樂森林》,無疑更為貼切,因為在叢林當中,鏡頭如同「通靈」,渡向了一個未知的領域,而那一張拍攝於叢林中的海報,一經出現,就有點「艷驚四座」的意思——男主角幾乎全身赤裸,唯有一布遮掩,躺倒於林中泥土之上,一汪深綠湖水之側,飽滿的光影錯落之下,肉體美輪美奐,一如油畫,展現了令人難忘的極樂和奇詭之景——集中了慾望、幻想、寫實、禁忌於一身,甚至一度被譽為海報中的「奇葩」。

阿彼察邦帶來的最為直覺的、以及最令人恐懼、敬畏以及震撼的「叢林體驗」,無疑發生在他蜚聲影壇的名作《熱帶疾病》的後半段:一個邊境士兵在叢林深處追捕一隻傳說中的虎靈,而在無人知曉得時刻,一個裸體的、紋滿圖騰的少年穿梭在寬廣的叢林大全景中(在前半段故事中,少年是士兵的戀人,而該形象呼應的又是一個傳說:「一個男人的靈魂會變成猛虎」)。

這個段落,攝影機跟隨士兵穿梭在古老洪荒的叢林,冗長到難忍的追捕過程,壓抑、昏暗的原貌的呈現,幾乎讓時間停滯、神經崩催。最驚人的是,視聽上沒有半點刻意的風格化,說到底,根本什麼手段都沒有用,只是進入叢林,然後像野獸一樣,憑藉直覺生存。

鏡頭有時是明目張胆的「窺視」,有時是毫無目的游移,有時跟著士兵的肩背緩慢的走動,有時又有耐心的站在人前等待……而四週,是真正的「萬徑人蹤滅」——盤根錯節的古藤老木一直蔓延到天際,只聞死寂中的鳥叫蟲鳴。

畫面是極端的寫實,然而,內容則是荒誕的上古神話。最終,虎靈出現於樹上,在茫茫無邊的黑暗中發聲:「我給你我的靈,我的肉,我的記憶,我很想你。」

士兵隨之流下了眼淚——在一幅壁畫中,一人一獸完成了靈魂的互換儀式——不經意間,紀錄和劇情之間的界限,陡然被打破了!

或許,對於阿彼察邦來說,只有叢林這個「重要的、強有力的角色」才能引發這一奇蹟,而眼花繚亂、不斷湧現的靈性——隱喻、圖騰、神話和象徵,也只有在遁入原始叢林之後,才會真正的遊刃有餘。

而這種特質也一路貫穿到了《能召回前世布米叔叔》之中——在剝離了獵奇的影像之後,叢林是黑暗的絕望之地,也是真正的生命之源。


二【走出政治疆域】

不可否認,乍一看,阿彼察邦所有影片的主題和關鍵詞,都無比的「敏感」、非常的「政治」——

比如,《你的祝福》,牽扯的是目前最尖銳的「非法移民」,講的是一個緬甸的違法居留青年,在泰國的一段「特殊」的經歷。

而2003年,一部搞怪到讓人瞠目結舌的《鐵貓歷險記》,亦是一場「跨國政治」的「地方演繹」——異裝癖的特工「鐵貓」,臥底調查一個國際販毒組織,最後找到了在泰國的一個毒品原材料加工廠——異常敏銳的追根溯源了全球化這一問題。

到了《熱帶疾病》,意圖就更加顯豁了,想挑戰的竟是「性向政治」——男同性戀、及其社會身份、自然屬性的二元分裂,而最後,居然從上古源頭入手,把同性性向推向了野生的、非社會的「獸」的領域。

再到下一部《症候群和一百年》,因為有幾個段落讓佛教僧侶們彈吉他、扔飛盤,被政府勒令監斬(剪輯)和處決(禁止放映)。這個事本身不算大,但是「導演很生氣,後果也就很嚴重」,緊接著的「後續事件」的政治影響是十足十了——阿彼察邦一怒之下「揭竿而起」了,不但成為了公開對抗政府的活躍入物,還順勢發起了泰國新自由電影運動。

直至踏入了千禧年的第一個十年,最新的一部「遁世」色彩更濃的《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則亦是零散的、巧妙的、頻繁的置入了更多、更赤裸裸的政治化的概念——比如,布米叔叔懺悔自己早年殺了很多共產黨員,認為腎癌是一個報應;又比如,在一張泛黃的老相片上,一個士兵的存在,暗示著在軍事衝突中大量的失蹤人口。

實際上,若撥開表層的迷霧,若不談選題的高明策略,阿彼察邦的電影本身,真的和「政治」勾連的如此之深嗎?

外圍的叫囂聲是如此的高,我們必需要獨立思考——究竟是政治隱喻,還是只是在虛設的外殼下,說著毫不相幹的東西?又或是,只是一種另闢疆域、孤絕人跡的個人表達?

最諷刺的是,阿彼察邦的作品一旦剝離了政治,內容非但沒有受到半點損傷,反而顯得更加的恰如其分了——在《你的祝福》中,男主角身為「緬甸偷渡者」的事實逐漸被淡化,所有人都在為其的荒謬的皮膚病而奔走,根本無暇顧他,而兩個女人總是想在男主角赤裸的皮膚上摸來摸去(以治病的理由),一個莫名其妙的男人也在其中「揩了一把油」(摸了男主角大腿,睡了女主角之一)。

當幾個人在叢林中一次又一次詭異的、混亂的、無理由的碰撞,進行著人與人的、本能的、觸摸式的溝通,恰恰彰顯的是無政治、無歷史、無社會關係的「通透」,與此同時,「男色無邊」、「慾望流轉」或是「肉體橫陳」的內在隱匿表述,也得以暴露出水面。

最重要的是阿彼察邦所提供的影像的感覺,過於「隨性」,語義曖昧,意義也完全喪失,在時間流淌的過程中,政治電影的「目的性」實際上蕩然無存。

無論是《熱帶疾病》、《症候群和一百年》還是《布米叔叔》,每一個段落,都是閒散到接近於「無所事事」——鏡頭長期的固定在室內、鄉間小路、叢林、以及人與人的靜置之中,畫面呈現的是日常生活的心不在焉,只留下微妙的感官體驗。

一如導演所言:「我的作品只是挖掘我的生命體驗,如果它和政治有關,也僅僅是因為有一部份政治曾介入了我的生命。」而至於,「介入生命的政治」是否就是政治的本質,則是一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了。


三【徘徊於極致實驗】


當年,《熱帶疾病》拍到後來,阿彼察邦忽然決定要在純粹的黑暗中拍攝,不帶雜質的黑,掐滅所有的光亮,讓時間的流逝,單純依靠叢林內部的聲音來完成,也許是本能的覺得,叢林本身的縈繞不散的自然音,能夠帶來「肉身已死、靈魂不滅」的冥想。

然而,這一構想,終於讓投資方的最後一根弦也「崩毀」了,最後,也因為技術上實在無法達到「不顯得假」的畫面,而不得不放棄了。

卻由此可見,阿彼察邦在表達上的「野心」永無止境,以及,他對於「極致」的追求也是無底線的。有的時候,你會覺得,他不是在試圖拍一部電影,而是在追逐一種「不可能」,在完成一種視聽表達的「未完成」。

這一條路徑,類似於他所崇拜的阿巴斯,瑪雅.德倫和楊德昌當初選擇的「舊途」——通過對空間的重組、延宕,通過飄移於時間的縫隙,讓全新的意義得以呈現。但是,從某種程度上說,阿彼察邦更加不按常理出牌、更加依靠直覺、也「走的更遠」。

在《正午顯影》中,他把一個紀錄片拍成了最為荒誕的童話和寓言;而在《熱帶疾病》中,又竭力的把一個圖騰寓言轉化成了最為粗糲的紀錄語言。無論是《鐵貓》、《症候群》還是《布米叔叔》,你都會發現,結構(二元的)、影像、聲音或敘事上的「不一樣」,幾乎所有的細微之處都洋溢著一種大開大閡、「破土而出」的氣質——這種大膽,「擊潰了你的想像,震懾了你的雙眼(大衛.波德威爾)」。

大概因為,阿彼察邦背後的原生世界極為複雜和廣博,而他也一心在該土壤中深深開墾,這一點,讓他在反覆叩問自我、不斷回憶過去、層層進入私人意念的時候,產生了一直被他人津津樂道的「原創性和完整性」,而由此,也更容易由「生命中的偶然小事」而引發的徹底的「頓悟」。

如果不是他父親臨死前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談論轉世輪迴,就不會有布米叔叔最終的歸途;如果不是偶然看見午後的動物園裡被遣送的移民,就不會有《你的祝福》中苦樂參半的叢林瞬間;如果不是性向邊緣、不是自小成長於叢林附近,就不會有《熱帶疾病》的「林中氣象」;而《症候群和一百年》,是一個自己父母純真的「當年的故事」。

從不會想的太多,也不會陷入混亂,縱使內部驚濤駭浪,外部也是平靜無波,摒棄了零散的剪輯、意象化的拼貼,放棄了建構視覺的「迷障」——真正「通達」的創作,不需要多餘的解釋。而幾乎在阿彼察邦的所有訪談中,他都會毫不慚愧的說出「我是為自己而拍片」,因為,一旦突破了某個自我高度認同的「臨界點」,絕對私人的表達,和勾連「大多數」的創作,並無不同;也因為,此時,觀看變成一種釋緩的過程,而生命成為一種聆聽。


四【通入西方半徑】


然而,值得一提的是,阿彼察邦這一拗口到「人神共憤」的姓名,其實從來就不曾沉寂。自打八年前,浮出西方視野以來,就一直深受注目——不但國際影界對其青睞有加,無數獎項紛沓而來;西方評論界也傾注了一股近乎於「變態」的熱情,反覆揣摩,各種文本看得人眼花繚亂。

早在2002年,阿彼察邦的第一部《你的祝福》,在坎城電影節上首次出師,就獲得了「一種關注」單元的大獎,叫人不得不側目一觀。
2004年,《熱帶疾病》作為一首奇詭雲譎、過於瑰美的「獻給晦暗叢林的」愛和模糊的歌,得到了坎城的評審團大獎,並在東京、聖保羅、多倫多等影節上多處折冠。

評論界更是把其看做一部能在神話學、人類學、東南亞譜系中找到隱秘聯繫的「驚人之作」,均表達了肅穆敬佩、難以言說的感慨。

到了2006年的《症候群和一百年》,入圍了威尼斯,拿下了亞洲電影節大獎,後又入選了法國《電影手冊》年度十大佳片,雖比起前作稍顯力弱,亦是一次不容小覷的、精妙深刻的表述。


然而,最為出人意料的一次「榮譽」,就發生在今年的五月,同樣是帶著泛神論、神秘主義、東方傾向和禪學意味的新作——《能召回前世布米叔叔》 ,居然為泰國電影摘取了歷史上的第一個金棕櫚。

其實,換一個角度來看,像這樣一個創作者,對於西方世界和影評人來說,從最原初的「屬性」上就是很合「胃口」的。

他的第三世界、東南亞國家的背景,他的同性戀身份,他的佛學的、超驗的、泛靈論的表達,他的野生的、去城市化的叢林直覺,甚至他的芝加哥大學電影學碩士學位,以及,長期混跡於視覺實驗、裝置藝術圈所獲得的名望和經歷,又恰恰好遇上此時泰國本土政治動盪的加劇——所有元素,無一不深深刺激著評委會選片時的顫抖的手。

而作為一個極為頑固的創作者,阿彼察邦始終堅持個人化表達,堅持不妥協,堅持沿用他穿越了生和死的悲憫,恆久不變的寂靜叢林,堅持生命的遠古徵兆,堅持沿用慣常的、延續傳承的二元結構,沿用大膽、粗礪、挑戰忍耐極限的實驗形式,堅持極為緩慢和凝固的個人史詩敘述,堅持政治隱喻和民間傳說的穿插介入……

毫無疑問,歸根結底,就是這種「堅持」,就是這種特殊的東西,深深打動了這個越來越慣常於妥協、越來越排斥異類、越來越喪失「真正的個人化」世界。

其實,很多西方觀眾很難從骨子裡理解阿彼察邦的電影,也更加無法明白一個土生土長的東南亞的作者血脈裡的東西,然而,他們仍然感到自己看見的是一個更無垠的世界,並且都表示出極大的尊敬。

在看《布米叔叔》的時候,他們並不明白為什麼一個身患癌症的男人,可以無悲無喜。為什麼他重遇死去的妻子、以及化身為猴靈的兒子後,選擇的卻是在他們的陪同下穿行過現世,走向一片蠻荒的熱帶叢林。以及,為什麼布米叔叔由生走向死,回歸他原初誕生的洞穴,變成一種「既不是人類,也不是動物;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的存在。

其實,在這個時刻,阿彼察邦作品的真正意義才得以彰顯,因為它傳輸了最原初的本土的民間習俗、神話、傳說和話語,並用毫不諂媚的方式,力圖重構全球觀眾對東南亞歷史和文明想像。這一點是處於集體焦慮、並無法尋得定位的其它第三世界創作者都無法做到的依然固我和巋然不動,是以說「他的重要性堪比黑澤明的《羅生門》(唐納德.里奇)」也並不為過。

而最難得的是,這一過程,其實顯得那麼平常,彷彿生命從一開始就只是一個歸寂和輪轉,如同死亡,僅僅是一次的「回家」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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