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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詩--Poetry

诗/诗情/生命之诗

7.8 / 13,605人    France:139分鐘 | USA:139分鐘 | Argentina:139分鐘

導演: 李滄東
編劇: 李滄東
演員: 尹靜姬 Nae-sang Ahn Da-wit Lee Hira Kim Yong-taek Ki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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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丘

2010-12-05 20:13:32

現實的荒漠,詩意的棲居


              2010年的坎城電影節,李滄東憑藉新作《詩》斬獲了最佳編劇大獎,這位前任韓國文化部長,在卸任之後迅速的轉換了自己的角色,從一個成功的官員變成了一個依舊具有良知的導演。他的新作和之前的綠色三部曲一脈相承,依然是對底層人民絕望現實的刻畫,持續著他對人性的關注,似乎他從未混過黑暗險惡的官場,沾染過一絲驕縱奢靡的習氣。
        《詩》是一部獨角戲,既是導演兼編劇李滄東的獨角戲,也是主演尹正熙的獨角戲。從敘事上講,這部電影的情節少得可憐,主要線索只有兩條,一條是相對現實一些的,主人公楊美子獨立撫養的外孫和幾個同學一起強姦了一個女生,導致女孩跳河自殺,幾個學生家長合夥試圖用錢財買通受害者家屬,為孩子們脫罪。另一條線索則相對抽象,楊美子為了寫出一首詩,參加詩歌培訓班,甚至參加詩歌朗誦會,最後終於如願寫出一首詩。乍看起來,這兩條線索似乎完全不搭調,相互之間也沒有什麼必然的聯繫,但作為韓國最好的編劇和導演,李滄東往往就能從最細微之處發掘最深層的東西,從最不相干之事當中找到內在的聯繫,並將其昇華,遂成佳作。
        李滄東既往的作品綠色三部曲都屬於不折不扣的現實主義作品,比如《薄荷糖》,表現的就是現實如此殘酷,良知尚存的人們要嘛選擇被現實同化,要嘛像主人公金永浩一樣被現實壓垮最終不得不走向毀滅之路。而從《密陽》開始,李滄東的作品裡面開始帶有一絲寫意的風格,然而此寫意並不是中國文化裡面天地悠悠之類的逃遁,而是從對現實的絕望轉向了絕望之後的救贖。
在《詩》裡面,現實的殘酷表現為社會整體對罪惡的縱容和包庇。那些學生家長,在孩子犯下了滔天罪行之後非但沒有對孩子有過一絲責備,反而首先想到的就是怎樣花錢把事情擺平,讓罪行不了了之,甚至還在編排死者的不是。作為管理者的校方,為了維護名譽和推卸責任,也不予餘力的促成和解,最終抹殺事件的存在。家屬如此,而作為當事人的外孫又如何呢?外孫的表現可以說是若無其事、麻木不仁,以致於當美子一次次的旁敲側擊提醒受害女孩的存在,甚至於把女孩的照片擺到飯桌上的時候,外孫都熟視無睹。也許在孩子的內心,強姦不過是一種遊戲而已,只是學校中的一個小插曲。試想如果事情最後真如家長們所願煙消雲散,那些孩子們呢,將來豈不是會更加肆無忌憚,會有更多的「我*爸*是*李*剛」之類的人物出現。如果法律在罪行面前因為金錢的原因都退避三舍的話,還奢談道德又有何意義?
        生活拮據,罹患疾病,作為唯一的希望和寄託的外孫又犯下了如此罪行,為了外孫之過她又必須籌到不可能籌到的五百萬韓元,這就是楊美子的現狀。而這也只不過是現實的絕望,還有精神上的愧疚,全世界似乎只有楊美子一個人對女孩的逝去抱有深深的愧疚。這是現實和精神的雙重絕望,如果沒有詩歌,沒有美子長久以來對純粹和美好的追求和嚮往,那她只能陷於萬劫不復之地。
        李滄東電影中的人物總是一些敏感、善良、追求美好、和社會格格不入的人,《薄荷糖》裡的金永浩是這樣,這部電影中的楊美子亦是。作為在這個慾望社會裡摸爬滾打了六十多年的老者,楊美子依舊保持著那份少女般的純潔,「喜歡鮮花,喜歡胡言亂語」正代表了她對生活的態度,無論在怎樣困苦的境遇下,總能以笑容和美麗感染他人。和李滄東以往的作品不同的是,楊美子在絕望面前沒有選擇放棄,而是用寫詩這種獨特的方式抵抗著這個世界,獲得內心的平靜。
        精神困境是必須找到出口的,否則後果不堪設想。君不見文藝青年所摯愛的吉米莫里森以及科特柯本等人,均是才華橫溢憤世嫉俗之流,最終卻不約而同的選擇了自殺這種決絕的方式告別了這個世界,其原因就在於人越是思考得深入就越容易走進精神的死胡同。解決的方式只能是給精神找到一種出口和寄託,而宗教在這種時候往往會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楊美子也嘗試過,她偷偷來到教堂,參加教會為自殺女孩舉行的彌撒,希望藉此來消除內心的愧疚和譴責,回歸到正常生活當中。然而她失敗了,彌撒的意義是寬恕女孩自殺的罪,而無論從道德還是宗教的角度,她都不配去做一個高高在上的寬恕者,所以她只能在眾人質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詩歌是文字的極致,是所有文學形式裡面最美好也最純粹的,美子對詩歌的嚮往正源於她對美好的憧憬。於是她才會在種種殘酷現實中時不時的轉換自己的心境,去觀察清風、鮮花、飛鳥這些大自然的美好。詩歌培訓班的老師說,每個人的心中都藏著詩,只要你去發現生活的美。可美子的生活哪裡有美好可言呢?於是她註定了找不到靈感。令人諷刺的是,整部電影中楊美子寫下的四句詩,卻全都來源於和自殺女孩相關的場景。在那些場景里,美子用自己的方式越來越接近女孩的心靈,感受著女孩的悲哀和刺痛,混合著自己的愧疚,刺激著自己的神經,這才是靈感的真正來源。
        美子向老人獻身,是對自己身體的玷污,也是一種贖罪,她希望和女孩擁有同樣被侮辱的身體,藉此獲得女孩的寬恕。她還因此解決了那不可能籌到的五百萬,在現實中完成了她對孩子的庇護和應盡的責任。她不經意間和記者的聊天是她盡到的另一種責任,畢竟做錯事情是要受到懲罰的,這是一個文明社會必須遵守的準則,也是一個稱職的家長必須讓孩子了解的道理。
美子終於找到了一種對她而言兩全其美的方式,雖然這種方式在世人眼中多少有些荒謬。她終於寬恕了自己,也深深的了解到現實世界的美好其實並不存在。於是,她寫下了《聖女伊諾絲之歌》,然後悄然離去。通過《聖女伊諾絲之歌》,她把自己的所有關懷和愛,留給了人間。伴隨著《聖女伊諾絲之歌》,影片給出了一連串的空鏡頭,遊戲的孩子、上課的學生、雄偉的大橋、奔流不息的江水。那是美子對往昔的懷念,還是女孩離去前的留戀,我們不得而知。我們唯一能夠了解的就是,美子會和女孩穿著同樣美麗的衣服,感受著花兒的芬芳,傾聽著鳥兒的歌唱,無憂無慮的微笑著,攜手在天國同行。
作為一個作家和導演,李滄東對社會現實的黑暗已經控訴的太多,像魯迅一樣在獨自在黑暗的曠野吶喊。然而相對整個世界而言,再有力的吶喊也不過是滄海一粟,輕易的湮沒在時間的洪流裡面。所以絕望之後的救贖就顯得難能可貴,如何在不妥協的前提下獲得內心的平靜,這不光是主人公楊美子的問題,也是我們身邊諸多有良知的文藝界人士面臨的最難解決的問題。我曾經深愛過的中國作家北村,曾以《傷逝》、《周漁的喊叫》等一系列作品描述著現代人的精神困境,然而在絕望情緒無處發洩的處境下,北村筆下的人物只能選擇慘烈的告別這個世界,這種情緒甚至影響了作家自己,中斷了自己的寫作。直到北村最後皈依基督,他才能平和的繼續自己的寫作。廢墟樂隊的主唱周雲山,喜歡用撕心裂肺的演唱方式來表達自己對這個世界的絕望,名曲《胎盤裡的遺像》被諸多搖滾迷奉為經典,但周雲山本人卻因為過度的投入屢屢在舞台上昏厥。直到他找到了《道德經》,皈依老莊,才發現了自然的美,做出了《悟空》這張有思想有深度而又不浮躁的專輯。因此,《詩》中的楊美子,雖然最後也以自己的方式告別了這個世界,但離去前她的內心是平靜的,是充滿了愛與關懷的。和《薄荷糖》裡面的金永浩自殺時充滿悔恨的心態相比,美子無比幸福。
《詩》能拿下坎城的最佳編劇,是實至名歸的。縱觀整部電影,唯一的明線就是美子尋找詩歌的過程,外孫的犯罪以及犯罪後的善後處理這條線就顯得若隱若現,然而在兩條線索的下面,湧動著的是主人公楊美子豐富而又複雜的內心活動,這些情緒上的波動和精神上的困惑構成了這部電影的張力所在。這和川端康成的文字頗有幾分相似之處,極度簡約內斂的文字不過是表象,真正的力量則來自於文字背後隱隱透出的無限遐想。和今年韓國另一部優秀的現實主義作品,奉俊昊的《母親》相比,同樣是現實中的犯罪題材,同樣的芸芸眾生的麻木不仁,同樣是親情面對罪惡時的抉擇,然而結尾處《母親》裡的母親選擇了遺忘,而《詩》裡面的楊美子卻選擇了救贖和寬恕,顯得更勝一籌。
李滄東用《詩》再次證明了自己是韓國最好的導演,這次,他不光超越了一眾正在突飛猛進的後輩,也超越了他自己,放眼當今世界影壇,李滄東已經躋身一流電影大師的行列。他的下一部作品會如何,作為他的粉絲,恐怕也難以預料,在他的藝術道路上,他已走得太快,超越了我們的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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