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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小邪

2010-09-11 18:03:04

依照「造夢手冊」創造出來的遊戲幻景? ——關於《全面啟動》(Inception)


黃小邪(張泠)

        談及英國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Christopher Nolan)新作《全面啟動》(Inception),關鍵詞自然圍繞「夢」。電影與夢有與生俱來的親密關係:電影被稱作「白日夢」,好萊塢被稱作「造夢工廠」,《全面啟動》中演員整齊陣容被稱為「夢之隊」。影片關於Dom Cobb(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一位可控制別人夢境、潛入其潛意識盜取經濟秘密的竊賊,接受日本商人Saito(渡邊謙飾)條件,實施更為高端和危險想法:將一想法植入Saito競爭對手、某能源集團繼承人羅伯特(希里安•墨菲飾)潛意識中令他改變主意,解散集團,如是Saito可壟斷此領域,Cobb也能結束亡命天涯生活,回美國與一雙兒女團聚。Cobb召集左膀右臂:助手Arthur(約瑟夫•戈登•萊維特飾)、設計師Ariadne(艾倫•佩姬飾)、變形人Eames(湯姆•哈迪飾)、藥劑師Yusuf(迪利普•勞飾),設計更為精密複雜的三層迷宮式夢境結構,實施計劃;而Cobb亡妻Mal(瑪麗昂•歌迪亞飾)不時現身於各層夢境中,破壞計劃……《全面啟動》融合和跨越動作、科幻、間諜、黑色電影等類型。

        影片前半部份鋪墊時敘事更為精巧有趣,刻意模糊「現實」與「夢境」之間界限甚至詰問其定義,偶爾令觀眾難以辨別何為「幻」何謂「真」,或在哪一層「現實」(或「非現實」)。後半部份更明晰和有條理性,強調不同層次夢境間轉換的節奏張力和平行進行的四層「現實」間嫻熟交叉剪接(要歸功於剪輯師Lee 史密斯)。多個時空的平行交叉剪接,1916年美國導演格里菲斯 (D. W. Griffith) 的大製作《黨同伐異》 (Intolerance) 已相當嫻熟;「最後一分鐘營救」也是電影誕生不久即有。在100年後的今天使用這些手法,不算電影敘事技巧的大舉創新和發展,但電影技術發展,視聽節奏顯然有加強。諾蘭對引導觀眾經歷過程比設置懸念更為有興趣(儘管片中有些似是而非的懸念)。影片的神話意味和隱喻暗示也通過人物姓名設置增加詮釋可能性:Mal在法語中意為「邪惡」,經典「黑色電影」(film noir) 中「紅顏禍水」(femme fatale) 類型;Ariadne則為希臘神話中女神,她給特修斯(Theseus)一個線團,助他走出迷宮(在影片中此人物則引導觀眾,將她設為新來者,對她解釋夢境遊戲規則即是對觀眾解釋)。

        整個情節為巨大幻覺,視角、時空變換,層層機關。這多層「夢」義,連接電影文本內外及觀影經驗。電影創作過程與Cobb團隊造夢過程相似,都需要空間和視覺想像力。已然超越對現實的模仿,而力圖成為「純粹的創造」(pure creation),一個虛擬現實(virtual reality)。成為音樂動機的Edith Piaf歌曲「Non, Je Ne Regrette Rien」(《不,我不後悔》)在不同夢境層面中有不同變奏,為音樂介入敘事的例子;直到片尾,以正常節奏流出,意在提醒觀眾:你也該從這白日夢中醒醒了(扮演Mal的法國女演員瑪麗昂•歌迪亞正因在《玫瑰人生》中扮演Edith Piaf而廣為人知,儘管導演稱這「純屬巧合」,無意間開闢另一層自我指涉 (self-reflexive) 的電影夢)。但影片關於夢的邏輯太過精確而機械,缺乏夢境中應有的曖昧感、超現實感和不確定感,且每一層夢境在視覺、表演方面並無明顯區別,似是不同動作片交叉剪接在一起。此種「夢」的演繹方式,與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中對「夢」的闡釋相去甚遠。

         諾蘭以往作品如《記憶拼圖》(Memento, 2000)、《蝙蝠俠前傳》(Batman Begins, 2005)、《致命魔術》(The Prestige, 2006)、《黑暗騎士》(The Dark Knight, 2008) 等,一直關註失憶、失眠、心理暗示及幻想與現實之間模糊界限與相互轉換。《全面啟動》這部跨越多個電影類型的超大規模夢境,是他視覺風格最絢麗恣肆之作,可算導演的生涯小結。他有此想法已十年,隨電影技術發展,實現的可能性更多。但他願將特技比例降到最低(如倍受稱讚的Arthur在旅館走廊零重力搏擊一場以旋轉的佈景和懸吊的演員實現而非特技。長期合作攝影師華利 Pfister功不可沒),以保持夢境的「真實」,人體與環境共存的效果具有特技畫面無法仿製的「物質性」(materiality)。《黑暗騎士》的票房成功令諾蘭自華納公司贏得一定創作自由度,自己任編劇、導演、製片人。1.6億美元投資,跨四大洲、六個國家城市(倫敦、巴黎、東京、洛杉磯、摩洛哥丹吉爾、加拿大卡爾加里)拍攝。以「夢境」為藉口,想像力的實施可能為界限,時空跳躍,上天入地,所向披靡。且夢境中的時間與「真實」時間相比是相對概念,可被縮短或延展(如車落水場景)。

        電影中進入別人夢境並直接或間接改變「現實層」的觀念並非《全面啟動》首創,約瑟夫•魯賓(Joseph Ruben)1984年電影《夢境》(Dreamscape)即嫻熟運用此想法,只是敘事基本只有兩層,「現實」層與「夢境」層以布光、色調、廣角鏡頭、詭異音樂等加以區分,並趁機在「夢境」層加入動作、驚悚、怪獸、情色等類型元素。商業包裝下的《夢境》亦有核戰爭傷痕及保障未來世界安全之「微言大義」。反觀《全面啟動》,它更多將壯觀和新奇景像引入電影傳統主題而非全新創造。多重現實交替結合動作片追逐、打鬥也與好萊塢大製作《駭客任務》和《阿凡達》一脈相承。這類電影與電子遊戲 (video game) 觀念已更深層次彼此滲透(遊戲借用傳統好萊塢敘事邏輯,電影則亦借用遊戲規則及視聽奇觀),只不過在這裡,如一位美國影評人所言,「不是你玩它,是它玩你」。片中幾處有《公民凱恩》影響痕跡,如多層鏡像及結尾保險櫃里物件所暗示的類似「玫瑰花蕾」(rosebud)的童年創傷(諾蘭在訪談中說若他可以去盜其他導演的想法,他的首選對像是奧遜•威爾斯)。

        《全面啟動》的「科幻性」與想像力亦令人想起庫布里克《2001:漫遊太空》和Ridley Scott《銀翼殺手》(Blade Runner)。雪山場景則令人想到《007之女王密使》(On Her Majesty's Secret Service,Peter R. Hunt,1969)——諾蘭說自己看「龐德」電影長大,深受其影響。影片視覺設計多有一些歐洲建築師和平面設計師影響,如德裔美國建築師Mies van der Rohe和瑞士建築師Le Corbusier。而可以摺疊捲起的巴黎街道,似在向荷蘭藝術家M.C. Escher名作「Ascending and Descending」致敬。很多西方影評人將諾蘭視為其英國前輩希區柯克和庫布里克的接班人,他也承襲了他們的弱點:有時過於精準和邏輯化如代數和幾何,而缺乏豐富電影所需的美妙的曖昧和不確定性。然而,除卻世界電影環境、風格、技術都與數十年前不同的因素,諾蘭並不具備前兩位的許多優點(如前者的鏡頭敘事技巧和後者的哲學反思深度)。諾蘭缺乏感性,但視覺想像力驚人,也迷戀敘事結構和順序,在這講究商業眼光、操作技巧和情感淡漠的電子時代,諾蘭被稱作「數字遊戲時代的史匹柏」似更確切。

        《全面啟動》在暑期美國院線大受歡迎,主要在於「爆米花-深度配量比例合適」。暑期檔期充斥無智力含量娛樂片,而此片將複雜的視覺奇觀、感官刺激與相對難易適中的敘事和想像力、導演對視聽奇觀的個人迷戀與大規模通俗娛樂形式完好融合。敘事結構雖多層次,嚴格來講還是線性,清晰可辨,不至於迷失在時空迷宮(如阿倫•雷乃和大衛•林奇電影)。攝影和特技頗有技巧。人物形象單薄——被一些影評人批評更似棋子或木偶。主角Dom Cobb的個性單一平面,迪卡普里奧的演繹也無出彩之處;是豐富多彩的配角演員們彌補了這一缺憾,好演員拯救了人物,因帶入各自的性格與特色,如戈登•萊維特演的Arthur從容鎮靜,不溫不火;Tom Hardy幽默感十足。而令部份美國影評人(尤其紐約一些報刊如《紐約客》、《紐約時報》、《村聲》等)不滿意的是,影片更多與智力和邏輯而非情感有關,乏情緒感染力,太多視聽轟炸而乏觸動人心的力量;形式大於內容,看似複雜而實質空洞;停留表面,無深意、心理深度和社會意義。諾蘭被比作技術員、機械工程師和遊戲設計師,《全面啟動》則被視為依照「造夢手冊」構造的無靈魂的嚴肅建築——夢境。一個沒有人物和情感的大電影,像個大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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