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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書亞

2010-09-10 16:07:21

《全面啟動》:夢不是電影唯一的現實


        費里尼說:「夢是唯一的現實。」在我看來,這句話是繼弗洛依德寫下「文學是作家的白日夢」之後對藝術(電影)與夢境之間關係的進一步強調。當人們置身於電影院,放映廳的燈光黯淡下去,觀眾就彷彿閉上眼睛進入睡眠,同時也投入到螢幕上呈現的夢境之中。如果把電影視為某種夢的觀點在美學上不那麼貼切的話,以電影這一媒介去呈現人們的夢境世界則是許多導演們熱衷於嘗試的內容。費里尼的傑作《八部半》正是以大量超現實的夢境表現它的主人公當下所處的現實,電影中的夢境內容成為比主人公的日常生活更重要的對象。在這一「電影—夢境—現實」的譜繫上可以列出許多大師的傑作:黑澤明的《夢》、伯格曼的《野草莓》、塔可夫斯基的《伊凡的童年》……
        克里斯多福·諾蘭的《全面啟動》並不處於這一譜系之上。這樣評價並非為了抬高那些大師而貶低諾蘭,諾蘭在這部電影中呈現的夢境世界與那些電影是如此不同,以致於它們之間幾乎缺乏可比性。在費里尼、伯格曼等人看來,夢是超現實的語言,「夢是唯一的現實」的原因在於超現實比現實更為真實。而在《全面啟動》中,夢就是現實,它甚至比現實更符合邏輯,更遵守現實世界的原則,它也許可以通過「夢中夢中夢……」的方式變得無限複雜,但這種複雜與人們在玩益智遊戲或者穿越一個迷宮時所遇到的複雜並無不同,而人們在夢境中追尋的東西與在清醒時忙碌追逐之物也並無不同。於是,夢在這裡變得乏味起來,儘管電影本身並不乏味。
        諾蘭的「夢」完全不具浪漫色彩,它是現實功利場所的延伸,這一點突出地體現在電影的英文片名Inception(可以翻譯為觀念植入)中:夢是出於商業目的把想法植入對方大腦的工具。柯布(李奧納多·迪卡普里奧)是一名「盜夢偵探」,他通過潛人人家的夢境去竊取商業機密。在一次行動失敗之後,柯布投入到對手——商界鉅子齊藤手下,他要幫助齊藤在夢境中把一個觀念植入到競爭對手的潛意識中,使對方解散他的公司。電影的主要情節即圍繞柯布和他的團隊通過精心籌劃、部署去實施這一行動展開。
        受過教育的現代觀眾多少會對弗洛依德的釋夢理論、意識與潛意識理論有所耳聞,諾蘭的「盜夢」、「觀念植入」以及對夢境組成部份的安排依賴的正是觀眾對弗洛依德的那點理解,這同他的前輩希區柯克在《愛德華大夫》中對觀眾中普遍存在的偽弗洛伊德主義的利用是一樣的。「盜夢」的原理其實很簡單:首先,你需要一個建築師,他的任務是在夢中建造出盜夢展開的各種場景,職能有點類似於拍電影時的佈景師;接著把盜夢的目標對象和盜夢者通過藥物連接起來,使他們一起進入建築師建造的場景中;目標的潛意識會展開防禦機製為盜夢者製造各種危險,而盜夢者通過誘騙或者訴諸武力獲取了目標的資訊之後任務即告完成,這與現實世界中的商業間諜活動完全相同。在這個「全面啟動」中會出現各種人的潛意識中殘留的物像和人物,只不過它們的出現規律比弗洛伊德在《釋夢》中解釋的更符合邏輯一點;另一方面,弗洛伊德的名言「夢是人類對未完成願望的一種達成」在這裡被改寫了:人類真的可以通過夢達成現實中的願望。「觀念植入」的過程要複雜一點,同時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的混淆也更為明顯。片中的具體方式是使目標費舍意識到自己與父親之間的矛盾是某種誤會,父親深愛著自己,而自己的叔叔兼教父白朗寧則是野心很大的一個人。影片假定這一明顯的意識內容可以化為情感因素,進入潛意識,使費舍在醒來之後改變他的決定。至於意識內容究竟是如何進入潛意識的,電影並未真正解釋。電影以夢中夢的方式來表現人的潛意識深度,這已相當具有創意。但是,如果深究下去的話,無論夢境進入幾層,意識終究是意識,不會變成潛意識,這或許也觸及了電影表現能力的某種邊界:但凡螢幕的內容要為觀眾理解,就必須是意識的,電影不可能表現真正的潛意識。
        諾蘭的《全面啟動》也具有許多類型片的元素。在營造一個依據獨特的原理運作的新奇空間上,本片酷似於《駭客帝國》,不過就創意的新穎和獨特性而言似乎趕不上後者;在具體的情節模式上比較接近於盜竊電影(英語為heist film):即表現一群竊賊通過周密的部署和密切的合作展開偷竊行動的電影,比如《十一羅漢》;電影中有火爆動作片的元素:比如龐德式的雪山追逐、槍戰;也有家庭倫理劇的內容:比如柯布和他妻子之間的情感副線。作為一部商業電影這些元素或許是必要的,但它們卻談不上出類拔萃。《全面啟動》最最獨特之處,同時也是諾蘭的拿手好戲之一,是它大型複雜的敘事方式。
        《全面啟動》的劇本醞釀於10年以前,那時諾蘭剛剛完成處女作《尾隨》,正拍攝那部在敘事方式上具有巨大顛覆性和實驗色彩的《記憶碎片》。無疑,《全面啟動》在敘事的複雜性上遠趕不上《記憶碎片》,但是作為一部商業電影,本片確實相當挑戰觀眾的腦力。電影中的人物行動在不同的夢境層次上展開,每一夢境層面的事件都會在其他層面上產生反應,當夢境進入到第三層第四層時,導演必須通過快速的平行切換使觀眾了解那些具體的微小變動,使觀眾得以在腦海中勾勒出這個大型的夢中夢中夢……的整體面貌。相信許多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把大量腦力都花在了辨別眼前的是第幾層夢境,並推測它將對另外幾層夢境產生的反應上了。這部電影尤其具有特點的是:每一層夢境的時間流速不同,每下一層夢境要比上一層夢境的時間慢20倍,這就又為敘事增加了難度,導演必須對每一層夢境的敘事時間拿捏地非常準確。電影中的五層夢境(如果算上電影的開放式結局的話還有第六層)還只是敘事的縱向層次,電影有兩條橫向平行的敘事線索:「觀念植入」的敘事主線,以及柯布和他妻子之間的情感副線。橫向與縱向相乘之後,本片變得千頭萬緒,如果不是諾蘭這樣的敘事天才的話,平庸的導演根本無法處理。《全面啟動》的觀眾在耗費了大量腦力之後,相信都基本看懂了電影的具體情節。
        與《記憶碎片》一樣,《全面啟動》在敘事上並非沒有漏洞:電影在進入第四、第五層夢境時開始有點含糊其辭,比如齊藤在第三層夢境死去後按照前面的劇情邏輯應該進入「潛意識邊緣」,柯布進入的第四層夢境(即他與其妻子共同構築的那層夢境)也被稱為潛意識邊緣,但對於柯布為什麼沒有在第四層而進入了第五層(即影片序幕中柯布見到老年的齊藤那一層夢境——如果不承認這是第五層,便無法解釋齊藤的變老)才把齊藤找回來,電影沒有給出解釋。另一個明顯的錯誤是,齊藤是在柯布進入第四層夢境之後才死去的,柯布不可能知道齊藤已死而要去找他。還有一個缺陷是,在建築師建造的各層夢境場景之間並無劇情邏輯上的聯繫,尤其是雪山堡那段,幾乎完全可以視為導演為加入動作片元素硬塞進去的。這些瑕不掩瑜的漏洞並未太大地影響觀眾的觀影質量,因為這種新奇、大型、複雜的敘事方式與電影的類型元素混合起來之後,已經足以使《全面啟動》成為一部高質量的商業電影。尤其對中國觀眾而言,《全面啟動》仍舊算得上目前國內商業電影只能仰望的「神作」。但是,我必須說,《全面啟動》還談不上完美的商業電影,這是基於兩點:一,電影始終缺乏一個英雄,缺乏一個具有足夠厚度的主人公;二,《全面啟動》具有很高的智力挑戰,但卻只有很低的情感穿透力。
        我一直是諾蘭的擁躉,他的電影我差不多部部喜歡,在他的七部長片中我尤其中意《尾隨》和《黑暗騎士》。《尾隨》也包含了複雜的敘事技巧,但更讓我觸動的是其中包含的關於「孤獨」的主題,諾蘭在那部電影中刻畫了一個陀思妥耶夫斯基式的主人公。《黑暗騎士》堪稱完美的商業電影,諾蘭在經典的哥德式、漫畫式誇張的蝙蝠俠之後創造了一個新的英雄,但他已不再是一個簡單的超級英雄,而成了一個被善與惡割裂的悲劇英雄,成了關於歷史的道德隱喻。商業電影要牢牢抓住觀眾的內心,僅僅依靠娛樂因素甚至智力因素是不夠的,它必須成為某種意識形態,使觀眾從中瞥見自己所處的現實。《全面啟動》卻沒有達到這個層次。李奧納多的柯布是一個遭受家庭倫理變故的男人,但導演或許太專注於他的敘事了,使得柯布與他妻子之間並未表現出真正的情感深度,柯布也始終沒有像蝙蝠俠那樣變得人格化;在次要人物方面,艾倫·佩姬飾演的建築師始終游離於柯布和他妻子的情感之外,她時而闖入他們的情感之中,但卻並未真正以情感參與他們的生活,因此最後她將柯布從記憶的牢籠中帶出也顯得不那麼有說服力。我想,這部電影缺乏情感穿透力的原因之一是諾蘭將太多的注意力投入到了敘事時間之上,而忽略了表現人物所必需的情感時間。比如,柯布和他妻子一起在意識邊緣游離了50年,50年已足夠使任何膚淺的情感變得嚴肅起來,但對於觀眾來說,50年的感覺只是他們在螢幕上看到的一瞬間——在下一個瞬間,他們已經在忙於接受新的資訊,忙於推敲這些資訊與其他層次夢境之間的聯繫了。
        一個夢,無論有多美,當你意識到它是夢的時候,魅力便消失了。如果電影只是一個夢,它與現實缺乏真實的聯繫,那麼當夢醒來時,電影的魅力也消失了,觀眾走出電影院後很快就會遺忘它。夢絕不應該是電影唯一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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