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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佳瑋

2010-09-07 03:33:32

這電影還真不只是單靠天才創意玄妙靈感就能拍出來上映的


看《全面啟動》時腦子裡依次不講道理瞎蹦出來的,簡略摘:《駭客帝國》,鄭淵潔老師《第3180號專利》裡的做夢帽,《世界盡頭冷酷仙境》里「世界盡頭」的虛擬世界構築,埃舍爾樓梯,黃粱,莊周夢蝶,博爾赫斯的《雙夢記》和《南方》以及其他名字忘掉意境類似的東西,《愛德華大夫》,莫比烏斯環。
然後其他同學補充:
啊想到了《紅辣椒 パプリカ》(嗯我也是剛想起來,紅辣椒曾經被譯做過《盜夢偵探》)。
啊想到了《記憶碎片》。(同一個導演的)
啊想到了王晉康《七重外殼》。(科幻迷同學們的意識也很敏銳)
啊想到了《搏擊俱樂部》。
啊想到了庫布里克老師。
啊想到了佛洛伊德老師。
啊想到了《玫瑰人生》。
啊想到了《機器貓》。
……
……

結論是:看這電影,每個人都想到了許多觸類旁通但又似是而非的東西。

可見,文藝作品拿夢境和心理學說事,大家都有過不少經驗。《機器貓》多讓孩子們喜聞樂見的題材,也拿做夢枕頭套過三重夢境。博爾赫斯大半輩子都在各類神秘幾何圖形的結構下寫夢啊鏡子啊迷宮啊之類,而且他隨便往前一追溯,遠到《一千零一夜》里各類玄幻結構,近到諸位宗教界人士的冥想宇宙結構,說明許多仁兄都沒事動過「現實世界是否一場夢」之類的念頭。科幻小說的例子就不多提了。其實何需文藝作品來武裝,隨便找個朋友聊天,他也許都會跟你念叨些類似念頭。我從不只一個人嘴裡聽過如下的段子:
「我小時候也經常想,各種至小微粒里里是不是有無限小的宇宙,我們是不是被包在另一個微粒里,外面有無數重宇宙?又或者,我們都只是哪個人做夢的產物?」
最後這句話,其實以前經院哲學各種互掐里出過類似的段子。琢磨各類材質名稱理念原型後免不了會出幾個「上帝用想就創造了世界,我們都只是上帝夢中的人物」云云,當然這類想法通常是異端,要被和諧的。這大概說明,
哪朝哪代,夢、意識、虛無、死、存在、真實的世界,類似話題,永遠被人當個大事琢磨著。每個人或多或少,都琢磨過。



話說,電影這東西和很多藝術門類一樣,開始時粗放直率,花樣百出。那時的電影要多粗糙有多粗糙,可是表現手法大膽華麗。因為萬事草創,大家愛怎麼咧怎麼咧。那時搞電影大多戲劇、繪畫、音樂們轉行而來,才子風流得緊。所以現在看早年黑白默片,會在質量參差之餘,發現「媽的原來老爺爺們沒色彩沒聲音都敢這麼前衛」!
然後等電影開始成門賺錢的活動,就有流水線了,規矩了,收束了。歐洲人現在還恨好萊塢,就是他們成規格成體系的搬俗套,跟現在TVB觀劇眾一聽到「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開心啦」就暈一個道理。40年代好萊塢神人編劇如雲,之後十年就平淡得多。沒法子:你得先把故事講圓了,還得講成19世紀報刊連載通俗小說那種線性結構,這樣人民才愛看。商業時代的電影都是戴鐐銬跳舞。你以為人人都是新浪潮啊陪你玩花樣?我們是砸了美元指望盈利的!
名畫和名小說經常有死後才成名的傳奇故事。雖然說來不好聽,但大眾的口味稍微滯後是個挺大的原因。電影跟畫、小說又不一樣:它投資更大,召集人更多,資本家又不跟19世紀貴族似的可以贊助音樂家為藝術而藝術,所以在好萊塢,每次電影的革新下面,都是一將功成萬骨枯。有創意的人多了,能拍出來的少。不提好萊塢,只說婦孺皆知的:《大話西遊》和《東邪西毒》當年在大陸的票房慘到什麼地步?還好周星星和王家衛活著看到了這兩部重新封神。因此,《黑色追緝令》這類電影,無論怎麼捧都不為過:了不起的不在於電影本身,而在於這類能賣錢的內涵電影每多一部,資本家們的手就松一點,藝術家們就能多喘口氣不用靠手提DV過日子。


扯遠了點。
《阿凡達》當初策劃了好多年,一部份原因,是非到21世紀前十年末尾,才有如此成熟的製作手段和放映手段來完全體現卡梅隆的野心。同樣,我挺難想像《全面啟動》會出現在1990年。不只是拍攝手段、特效這些硬件,還有觀影人群。這麼說不大好聽,但觀眾真的是一代代被訓練出來的。
一部部的電影累積;觀眾一點點接受複雜化的敘事;黑澤明當年劃時代的《羅生門》的敘法,到《英雄》里被一照搬,大家都不新鮮了(當然和某團體操導演老師手法一般有關係);1990年的資本家很難對《全面啟動》這樣的劇本狠心投錢,可是在2010年卻成為了可能。


《全面啟動》真正了不起,是這個編製過程。它不只提供一個靈感,讓大家明白「哇哈哈哈哈,你們是不是被夢境搞迷糊了呀,是不是也覺得我這個電影很深刻呀」,而是提供了一個圓潤完美的電影。怎麼剪輯的,特效怎麼描繪,節奏怎麼把握,音效的要求,各種細節的分寸。想想看,單是解析這個電影本身就已經很費事了,這電影具體的分鏡頭怎麼編出來的,怎麼安排演員來搗鼓出來,想一想就嘆為觀止:

將人類最永恆的糾結念想——夢境,現實的層次,潛意識——抖開。
隨後製造一個玄妙的構思。
將這個玄妙的構思展開,建築完整的邏輯世界。
將這個世界的規則建立好,將各層間的聯繫方式做好。
——如果只是到此為止,許多天才文藝片編劇/天才奇幻小說家,都有能力做到。

但是:
按照這個世界規則,將柯布這個人的劇情完美鑲嵌其中(他與妻子的心結,他和這個世界體系本身的一些關鍵矛盾)
編製合適的劇情(製造出齊藤以及他所要完成的任務,製造費什以及他的父親)
根據各層間的聯繫製造關鍵的經典劇情(第一層夢汽車落水,第二層夢酒店失重,第三層夢雪地奮戰,意識邊緣之類)
用大量眩目嫻熟的技巧拍完,讓高舉蟹鉗的剪刀手愛德華們猜不出哪段該剪哪段不該剪。
讓人眼花繚亂之餘,居然還遵循著經典好萊塢格式讓人看得順眼:開頭製造各種懸念+一次任務(未遂)展示世界觀,四處尋找同伴加入各種花絮順便完全介紹世界觀,進入任務即劇情主線+糾結懸念倒計時+末了各種伏筆集體展示功能。(隨舉一例:《敢死隊》的結構:開頭做一個任務展示世界觀順便揭示內部小矛盾+接任務描繪其他同伴並且初探對手+最後進入任務高潮——雖然題材截然不同……)

——插一句:《搏擊俱樂部》里有個眾所周知的彩蛋。膠片裡藏了東西,潛移默化的影響觀眾。
《全面啟動》的最後一個妙處,如開頭所述:它把一連串你曾經想過、讀過、害怕過的念頭召喚了起來,潛移默化的把這個念頭植入了你的思維,讓你再次開始懷疑(你以前肯定懷疑過)夢境和現實。



如是,《全面啟動》不只是諾蘭的勝利,也是編劇、導演們的勝利。如前所述,每一部類似電影的成功,都能為天才們鬆綁,讓他們從王八蛋資本家手裡得到更多的自由。
但最後,也是觀眾的勝利。因為有一代代電影敘事方法的試驗和開拓,因為有這樣一代代成熟的觀眾們,資本家才敢讓諾蘭們拍這樣的電影。真的:正是有這些可愛的研究劇情、琢磨邏輯、寫劇透、寫解析、「看不懂我看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的觀眾(而不是「呸,這什麼爛片我看不懂不看了」,或是1994年寫信向領導要求「《大話西遊》侮辱經典,請要求停播」的老幹部們),這樣的好電影才有生存的土壤。



這種思路:
導演們在保持可觀性的前提下一點點開導觀眾——觀眾的視野開拓因此能夠接受更多元方式的電影——資本家/導演們敢於拍攝更大膽、更多元的題材——良性循環。

比起另一種電影思路:

觀眾愛看什麼就投機拍什麼——觀眾越來越懶越來越接受平庸的電影——濫俗灌水廉價投機堆砌的電影劣幣驅逐良幣——惡性循環

相去何止萬里?





PS:
幾年前關於萊昂納多·迪卡普利奧一個段子。

迪卡普里奧:看著一個在《成長的煩惱》里初露邪氣,在《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瀟灑自如,在《泰坦尼克》里成為全球偶像的,兼有金髮、小邪氣和俊俏於一體的傢伙,如今年過而立,在《無間道風雲》和《飛行家》里留起胡茬磨礪肌膚變成一個硬派氣質糙男,不免讓人心生感嘆.一個男子長了娃娃臉算是喜憂參半,喜的是少年時輕易便能夠左右逢源,成為美人們拋擲水果和手帕的目標;憂的是過了中年,縱使留起了鬍鬚叼起香菸捲起襯衣袖子罵幾句髒話,還是去不掉甜美的雪糕味道。
以電影上的迪卡普里奧來說,1998年就以一介風度翩翩小美男傾倒眾生,早已不必低眉摧腰事權貴,來換觀眾的眼淚和門票。所以《泰坦尼克》那一次嫵媚的沉入冰海後,這少年就換了副樣子。他、溫斯萊特其實都這樣,不比許多人物,到了四五十歲依然要強抹脂粉,做清俊俏麗狀來掩人耳目。
可是好萊塢就這麼標籤。王子公主們總得朝工人階級苦命男走兩步,才能顯得「實力派」一點。大概在好萊塢世界裡,「佳人」和「強者」涇渭分明,兩者能被兼容的也只有費雯麗這類天賦異稟的人物。而且,對迪卡普里奧這樣曾經傾倒全球的美少年,不管多麼實力派,他當年給人的印象總歸會起作用。

但是呢……
就像觀眾的口味是一點點被改變的,迪卡普里奧的地位是一點點改變的。拍了一部又一部成熟男電影,堆積了足夠多的砝碼之後,「中年男人實力派迪卡普里奧」總會壓倒「美少年傑克·迪卡普里奧」,成為他核心形象的。
《全面啟動》就是又一個砝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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