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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油飛

2010-08-30 07:02:21

夢境、缸中之腦與五分鐘世界


「在那做夢的人的夢裡,被夢到的人醒了。」

——博爾赫斯《環形廢墟》

《Inception》9月2日才會在內地上映,但基本情節早已被透得七七八八,境外早一步得睹全貌的影迷興奮不已地討論著其中的細節,更有若干設定黨從中看出了高深莫測的數學原理,彷彿重演著《太陽照常升起》曾引發的過度解讀熱潮。全球票房與口碑一路狂飆之時,忽然有人指出,《Inception》關於現實與夢境交錯的靈感似乎來源於日本動畫導演今敏的《紅辣椒》,於是眾人又開始興奮地找尋「諾蘭向今敏致敬」的證據。就在這樣一個雞飛狗跳的熱鬧時刻,忽然傳來了今敏因癌症逝世的消息。年僅46歲的他,只來得及在五部動畫片中展現了自己的才華,尚未完成我們期待已久的新片《造夢機器》,便懷著遺憾離開了。網友在悼念時說:「造夢者終歸永恆夢境」。

事實上,「夢境與現實」這一主題,無論在文學界還是電影界從不缺乏探索者:從莊周夢蝶,到博爾赫斯的《環形廢墟》,到恐怖科幻片《異次元駭客》,到林克萊特的話癆動畫片《Waking Life》,再到賺得盆滿缽滿的《駭客帝國》三部曲及其動畫版,無不是由此借題發揮。若稍加延展至對現實存在的懷疑,則更多作品可歸入其中:《楚門的世界》《香草的天空》《第六感》,萊昂納多上一部作品《禁閉島》,大衛林奇早期的《穆赫蘭道》,甚至連KID公司出品的AVG神作—— Infinity系列中的《Never 7》和《Ever 17》也不例外,更不必提原本就是哲學入門指南的《蘇菲的世界》——後半部份的急轉直下曾顛覆了諸多青少年的世界觀。奇妙的是,這個被視為哲學根本問題之一的、已經談到濫的話題,一旦進入文學、影像乃至遊戲的空間,卻總能帶給人前所未有的新鮮感。以諾蘭一貫的糾結敘事風格及隱藏其作品背後的哲學意涵,如今大踏步地進軍這一主題也並非出乎意料,倒未必是向前人致敬之舉。

早在《第一哲學沉思錄》中,笛卡爾就曾通過筆下的敘述者表達自己內心的糾結:既然造物主無所不能,那麼他自然可以為我們營造一切可能的假像。「或許其實並沒有天,沒有地,沒有延伸出的萬物,沒有形狀,沒有大小,沒有地點,而他卻能確保讓我認為一切事物都是存在的,就像現在這樣……力量極端強大的、惡毒而狡猾的魔鬼運用他所有的能量來欺騙我。我應該認為,天空、空氣、土地、顏色、形狀、聲音,所有表面事物都只是他為了給我的判斷下圈套而設計的夢中錯覺。」 即使在現實中我們認為自己所見所聞所感所想都無比真實,也不可忘記,我們曾在睡夢中被同樣的想法欺騙;沉浸夢中的人是無法意識到不真實之處的,從身體感知、經驗知識到邏輯思維都有可能正被魔鬼欺騙玩弄,正如《Inception》的主角Cobb所言:「只有當你醒來之後,才意識到有什麼不對勁。」因此,笛卡爾筆下的敘述者如此判斷:「當我更仔細地思考這個問題時,我清楚地看到,根本沒有任何可靠的跡象能夠將醒著和睡著區分開來。於是我開始覺得暈眩,而這種感覺更加深了我有可能正在夢中這一懷疑。」陷入無窮懷疑的笛卡爾最終發現,唯一不可懷疑對象的就是正在進行懷疑的自我本身,於是他神經質地對現實狂轟濫炸一番之後,給出了「我思故我在」的答案。然而即使證明到「正在懷疑的自我」的存在,又如何證明白我所感知的一切也是真實存在呢?

從夢境與真實的關係,亦可延伸到對記憶的懷疑。羅素在反駁神創論時說,若上帝創造一切並假造了進化痕跡,那麼「創世的時間就可以定在任何一點。我們可能都是在五分鐘之前才存在的,只要讓我們擁有製造好的記憶、穿著有窟窿的襪子並且長著需要理的頭髮就行了。因此儘管這在邏輯上是可能的,但是卻不會有人相信它。」事實上,這種看似荒謬的「邏輯上的可能」也在被越來越多人嘴嚼思索並以各種形式表現了。諾蘭十年前的作品《記憶碎片》就涉及了對記憶的歪曲與假造。

更接近影片懷疑論調的或許是「缸中之腦」這一想像實驗,它由哲學家普特南(Hilary Putnam)在《理性,真實與歷史》一書中提出,聽起來頗有幾分科幻小說的味道:一個人被邪惡科學家施行了手術,大腦被切下放進盛有營養液的缸中,腦的神經末梢連在一台電腦上;電腦按照程序向大腦傳送資訊,刺激產生一系列完全真實的幻覺,甚至連記憶都可以被輸入和消除。他的感覺、運動、記憶、思維都是電腦代碼,自己卻對此一無所知;甚至他可能在幻覺中無比真實地閱讀著同一段文字:「一個人被邪惡科學家施行了手術……」我們甚至可以推而廣之,認為邪惡科學家本人也是缸中之腦,所有人類都是缸中之腦,人類共享著一種集體幻覺,巨大的缸由機器控制,而世界中的一切從未真正發生。

那麼,我們如何可以得知自己是不是缸中之腦呢?

普特南自己從邏輯和語義學上給出了證明,認為「缸中之腦」是自我反駁的命題,因為若我們果真是缸中之腦,那麼當我們想到或說到「缸中之腦」這一概念時,我們所指的「缸」和「腦」都只是電腦代碼刺激中產生的幻象,而非絕對真實的事物,畢竟缸中之腦永遠無法認知到真實事物;然而我們是真正的缸中之腦,而非假像中的缸中之腦,所以當我們說「我們是缸中之腦」時,這個命題一定為假。以此邏輯理解Inception的開放式結尾,則只剩下一種可能,即Cobb回到了現實,陀螺必將倒下。

問題在於,普特南自己的反駁本身也遭到了無數反駁,最易理解的一種是:只有一直在缸裡的腦,才會蠢到不知道什麼是真的缸和腦,如果活了半輩子才被丟進缸里,怎麼會不知道缸和腦的真實含義?這種腦是不是就有資格判斷自己是「缸中之腦」了呢?對《Inception>中眾角色來說,所有人在做夢之前都曾醒過,所以他們清楚地知道:「夢」的真實含義,也就自然可以發出「我是不是在夢中」的懷疑。除此之外,從其他邏輯節點出發攻擊普特南論斷者也是數不勝數。普特南的本意在於反駁「缸中之腦」的想像,但由於他的反駁在大部份人看來太像文字遊戲,最後廣為流傳且影響深遠的反而是他自己豎起來的靶子。

在《Inception》中,諾蘭為角色們配備了「圖騰」以判斷自己是否身處夢境,而這也成為影片的重要線索。在《環形廢墟》中,博爾赫斯筆下的魔法師與少年不會被火所傷害,這也是判斷他們自身是幻影的唯一依據:「火焰沒有吞噬他的皮肉,而是不燙不灼地撫慰他,淹沒了他。他寬慰地、慚愧地、害怕地知道他自己也是一個幻影,另一個人夢中的幻影。」而在藝術之外、我們所認為是真實的世界中,笛卡爾、羅素與普特南都不曾給出具體的判斷現實與幻象的方法。走出影院之時,或是闔上書頁的一刻,你又何以知道,打在臉上的陽光不只是一束電子脈衝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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