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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柯

2010-07-23 05:15:33

一畝夢田


在三毛作詞的歌曲《夢田》中有這樣的句子:「每個人心裡一畝一畝田,每個人心裡一個一個夢」。不管是「種桃種李種春風」,夢想的種子都必須在心田播種,才能有一天結出纍纍碩果。

「在心田播種」當然是比喻,是一種修辭手法,並非真的現實;但有人不這麼認為。導演克里斯多福·諾蘭就在電影《全面啟動》中帶所有的觀眾實際體驗了一次「播種夢想」的過程,真真切切地展示給大家,怎麼開啟人心底那「一畝田」,怎麼播種,如何收穫,而夢,究竟又意味著什麼。


一、夢的結構

故事伊始,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飾演的盜夢專家當姆·考博被潮汐衝上沙灘,迷惘中由警衛拖入一個建在懸崖邊的日式酒屋。時光一閃,他就在同樣的酒屋夢裡試圖竊取日本能源大亨齊藤藏在保險櫃裡的機密資訊。任務的失敗導致考博在現實世界中不得不接受齊藤的威逼利誘,採取極端措施在其競爭對手,石油大亨繼承人羅伯特·費希爾的深
層潛意識中植下暗示,令拆分公司。

在這個故事情節中,最關鍵的一點是夢的層次,弗洛伊德早就說過,夢境是潛意識的投影。考博與同事們要想進入費希爾的深層潛意識,就必須想辦法帶費希爾進入他們設計的夢境,層層深入,直到前所未有的第三層夢中之夢。其實夢中夢的概念並非天方夜譚,美國導演羅伯特·奧特曼就曾宣稱他1977年的電影《三女性》源自一個神奇的夢中夢。他在夢裡想到了一個關於德州小鎮女孩來到加利福尼亞某養老院工作,與另一位性格反叛的女孩結為好友的故事,醒來後他趕緊拿筆記下故事梗概,接著又睡,故事繼續,他醒來再記,反覆幾次。直到他終於真正地醒來,才發現原來剛才的一切竟全都是夢!我自己也曾做過一個古怪的套夢,在夢中的夢裡感受「鬼壓床」,夢裡的醒來和真正的醒來都讓人恍惚迷離,不知身在何處。

不過諾蘭在《全面啟動》中設計的夢中夢可比真正的夢境體驗要複雜得多。從一層夢境進入下一層夢境不僅是可選擇的有意識行為,夢與夢之間的關係也緊密相連,有一些要素,比如歌聲與感觸,甚至可以穿透時空進入下層夢境。夢境每深入一層,環境就變得愈發簡單,與之相對應的,是夢者越來越深的潛意識。而在潛意識的空間中挖得越深,就越不易察覺想法的源起。所謂「播種」(inception),就是一個層層深入他人的潛意識,植入某種暗示,讓其在醒過來之後將暗示等同於自己觀念的過程。

在夢境的世界裡遊走神奇無比,現實世界的規律、阻礙都可被彎曲,地面可以投射成為天空,大樓中可以出現違背邏輯的埃舍爾循環樓梯。但夢中的瑰奇幻象同時又是紮根於現實的。夢中出現的人與事是夢者潛意識的自然反映,現實中的愛與恨,記憶中的渴望與恐懼都能在夢境中化作鬼魅,追得人無處遁逃。

與此同時,這種有意識地探索深層夢境的行動也並非沒有危險。現實世界的5分鐘相當於夢境中的1小時。每深入一層夢,時間就會以12倍或以上的速度拉長,到了第三層夢,真實的5分鐘已等於6天光陰。而為了保持睡眠狀態,服用了強效鎮定劑的盜夢者們如果在夢中死去,那麼意識則會進入「茫茫大荒」(limbo),在那裡時間將被無限疊加,一瞬即永恆,人的意識生死兩茫,不知所終。


二、夢與電影

在美國電影新聞網站www.CHUD.com上編輯Devin Faraci的評論《永遠不醒:的意義和秘密》中,Faraci將《全面啟動》的人物定位與電影的拍攝過程進行了大膽而新穎的對比,讀來興味盎然。

Faraci把當姆·考博比作導演,而團隊中進行前期調研並佈置好睡眠地點的亞瑟相當於製片人。夢境設計師阿里阿德妮等於劇本作者,進行身份轉換的艾姆斯是演員,藥劑師約瑟夫則是技術工程人員。在整個遊戲背後進行操縱、甚至強行介入的齊藤是投資方,盜夢的目標人物費希爾則代表觀眾。當姆·考博帶領費希爾經歷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夢境之旅,引導他更好地地了解了自己;而這個過程不正與導演諾蘭帶領《全面啟動》的廣大觀眾共同經歷一場刺激而激動人心的影像歷程,在電影結束後體驗戲假情真的那份真實感動與開悟,是完全一樣的嗎?

超現實主義電影大師布努艾爾在1958年的評論《電影:詩的工具》中說過「電影就如同在夢境中對夢的不自覺模仿。影像通過溶鏡與陰影出現、消失,時間與空間變得具有彈性,隨意願而縮小或擴張。」觀影的確是最近似於夢境的體驗:電影院中燈光驟滅,萬籟俱寂,觀眾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一方共同的螢幕之上,隨著那些幻影時哭時笑,時喜時哀,經歷本不屬自己人生的悲歡離合。這個過程是多麼神奇而充滿趣味啊。

夢與電影的主題在好萊塢的的創作歷史上並不新鮮, 2000年的《入侵腦細胞》(Cell)就探討過進入他人夢境套取資訊的概念。夢中夢也並非首創,大衛·林奇曾在2001年的作品《穆好藍道》(Muholland Drive)中把觀眾繞得團團轉。在那部電影裡,夢境也與現實融為一體,彼此滲透,讓人無法分辨夢境從哪裡結束,而現實又從哪裡開始。但林奇的夢與諾蘭的夢又很不相同。如果說林奇的電影是一道門,帶觀眾通向他內心一個非常私密的心靈世界,通往一座佈局複雜、機關巧妙,內部裝潢充滿深意的房子,那麼諾蘭的《全面啟動》就是他建給所有觀眾的一座開放式瘋狂遊樂場。我們在參觀林奇的奇妙世界時一定會對主人的獨特品味與細密心思印象深刻,還很可能因大開眼界而讚不絕口。但在整個參觀的過程中,我們都是旁觀者,是客人。我們清楚知道那並非自己的小窩,欣賞奇景之時也並不會想要把房中某樣古怪的器皿搬回家去,就算流連忘返也是克制的、禮貌的。但《全面啟動》不同,它不是私人住宅。在這座瘋狂的遊樂場中,主持人諾蘭想要我們參與其中,我們必須參與其中,因為觀眾本來就是這場大型夢幻表演的中堅環節!我們坐在黑暗中看舞台上的演員說學逗唱,退了場才發現原來自己的座位建築在一個更大更豪華的舞台之上。我們看別人做夢中之夢,殊不知自己卻原來同是夢中之人。如果說電影裝飾了我們的夢,那麼我們就遠遠裝飾了諾蘭遊樂場的天窗!


三、夢與實現

但無論如何,夢畢竟是夢,電影也好,故事也罷,它們都不是現實。要讓夢境具有與現實同樣的感觸與味道,導演諾蘭花費的功夫實在驚人。

整部電影共在六個國家製作,其中我認為最精彩的一個片段在英國小鎮卡丁頓棚內拍攝完成。在這一片段中,考博等人劫持費希爾的意識進入第三層夢境後,助手亞瑟留守第二層夢中的旅館。由於此時的第一層夢中,藥劑師約瑟夫正開車載著一行人從橋面跌落河中,反映到第二層的旅館走廊就是所有人在一個狹小空間中進行無重力懸浮運動。這一段的拍攝參考了經典科幻片《2001太空之旅》的太空艙滾動特效,藉助於一套旋轉木馬式的系統,走廊無需復位便可旋轉360度。演員在四壁與天花板間任意上下移動、打鬥,攝影機或吊臂,或固定在軌道暗槽中前後移動,效果有如美國歌舞大王弗雷德·阿斯泰爾(Fred Astaire)在電影《皇家婚禮》中跳舞跳到天花板和牆上那樣的激動人心。與此同時,三層夢境反覆穿插的密集剪接既強調了時間的層進與並行兩性,又增加了節奏上的緊迫感與多線敘事的流暢度。

在這樣的精心設計與安排下,諾蘭終於實現了現實與電影平行,電影與夢境平行,夢境再與現實平行。透過這生機勃勃的多重平行循環,貫徹始終的是一種信念與真情。對片中人物費希爾來說,不管他所經歷的是不是夢境,他在其中獲得的啟示與情感激盪都是真實的;而對男主角考博來說,不管夢中出現的妻子懋是不是幻影,他所感受到的痛苦與失落也都是真實的。同理,對觀眾來說,不管整部電影是否都是夢境,這一場驚心動魄的情緒跌宕也都是真實的,愛是真愛,恨是真恨,感動也一往情深。正是這樣的戲假情真,才支撐著整個電影產業的繁榮,支撐著無數影迷對電影——這終極的清醒之夢——始終不滅的信任與愛戀。



參考閱讀:永遠不醒:Inception的意義和秘密
http://movie.douban.com/subject/discussion/254572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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