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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傳奇--I Wish I Knew

海上传奇/上海传奇/IWishIKnew

6.9 / 833人    125分鐘 | 138分鐘 (Cannes Film Festival)

導演: 賈樟柯
編劇: 賈樟柯
演員: 趙濤 潘迪華 韓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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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邦妮

2010-07-16 19:13:58

雖然性命不能一直見


雖然性命不能一直見

柏邦妮

昨天下午看了《海上傳奇》。很好看,整個過程很愉快。但是結尾的時候有一種不滿足感,覺得不夠。就欠一擊,希望有重重一下迎面擊來。我回來寫了一兩句話:「……以往賈樟柯電影裡有一種直見性命的東西,粗糲的東西,如今沒有了。當然,性命這東西,也不能一直見。」

《海上傳奇》是寫上海。為什麼我說寫,不是拍?賈樟柯有很強的文學性,他的電影思維里有一重脈絡是文學的。他的文學修養很深厚。《海上傳奇》特別像一篇散文。歷史是集體性的記憶。既然我們過往所讀到的集體性記憶是那麼的不可靠,現在,不如來聽聽眾多「個體性」的記憶是什麼樣子的。英文名字講得很清楚:I WISH I KNEW。從這個層面上來講,很珍貴。和《三峽好人》一樣,也是和時間爭奪。

有人問我:這些人講了什麼?其實講了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還活著,坐在那裡,講了起來。你看看他們的狀態,他們的笑容,還帶著海上餘味。他們被這個城市所鍾愛,所傷,所驅逐,所裹挾。雨絲風片都珍貴,因為以後將不再有。有些人不講生命中的大事件,講小細節,比如談戀愛,非常好。我86年的妹妹在一旁看,說:「和我們現在一樣」。非常好。老太太富貴榮華,年紀老邁但是眼睛像鴿子一樣圓小而黑潤,講到過往的戀愛故事,神態非常溫柔。

《海上傳奇》的影像很精彩,餘力為很厲害。餘力為那種隨機捕捉,表述無遺的本事很厲害。他的影像是有氣質的,有一種獨特的漂浮感,游離感。和時間上有距離,和情感上也有距離。他的影像是一條河,滔滔不絕。鏡頭裡的人,沒有一張矯情的臉,一個矯情的表情。都自然,不設防備,生動。閒散斯文喝茶的人們。在舞廳裡盛裝而隆重跳舞的老人們,伴著西洋老曲,他還能唱出來,一些些。碼頭上一陣雨來,工人們散去了,他們嘻嘻哈哈,特別生動那一段。弄堂裡的面孔,地鐵站的面孔。當下上海人的面孔。為當下的人造像。

我不懂為什麼總有人講賈樟柯的電影影像很粗糙,很低劣。他過去的很多電影,影像很粗糲,很簡陋,但是並不低劣。賈樟柯對影像的感覺和掌控是天才級別的。時尚頂級之美是「醜陋之美」,而並非「漂亮之美」。《海上傳奇》的美是精緻之美,悅目之美。我為此感到有一些遺憾。

《海上傳奇》裡的第一個人物是陳丹青先生。08年末,我和綠妖一起訪問先生。他談起上海,過去有五種人不再有了。一種是洋人和買辦。一種是流氓。一種是工人階級。一種是資產階級的小姐和少爺。一種是讀書人。賈樟柯的《海上傳奇》裡出現了各種人物:有錢人的後代,政治家的後代,大流氓的後代,電影明星的後代。革命者的後代。勞模。導演。流落到台灣和香港的人。

洋人和買辦,因為操作起來太困難,電影裡不太容易有。但我覺得讀書人應該可以有,而且必須有。上海的讀書人,這是一條長名單。我不單單是說上海的作家。講得文氣一點,就是公共知識分子。一個時代有兩個脈絡,一個是權力的脈絡,一個是精神的脈絡。

《海上傳奇》的脈絡是時間的脈絡。做的很精細,就像賈樟柯的劇本一樣,非常細緻。他在歷史,心理和地理三重空間之間,自由如意的切換。我記得有一個轉場特別漂亮,王童(一個台灣導演,在電影裡還原了從上海逃往台灣的回憶)電影裡,一群小孩掀開卡車蓬布,看見翠綠的台灣山林,正新鮮好奇。反打過來,火車在行駛,火車中的人是侯孝賢。就這樣,空間轉換了,時間的脈絡也在行進。從台灣又轉回上海,轉得也很漂亮,我記不清楚了。

時間的脈絡是清晰的。但是我想看到時間下面的東西。權力的脈絡,精神的脈絡。如果說權力的脈絡不能寫,我想看見「不能寫」的感覺。如果說精神的脈絡斷掉了,我想看見「斷掉了」的感覺。以及,斷掉之前,是什麼樣貌?斷掉之後,是什麼樣貌?這種東西沒有做出來。

好幾段訪談里,尤其是訪問在台灣和香港的人,他們說到49年前後的經歷,用詞特別謹慎小心,幾乎是一字一句的講。他們在過濾,在屏蔽一些詞彙,換成更安全,更中性的詞彙。所以他們講得很澀,很艱難。非常好,這種試圖要講,又不敢全講的艱澀,非常好。是的,我希望在這部電影裡多一些這種「艱澀」,少一些流暢。因為艱澀中,我們能看到「試圖」。其實整部電影就是一個「試圖」。這個「試圖」,是一個動勢,有動力,也有阻力。阻力就是我們的當下。動勢其實比動力好。

寫一個城市,應該有其他的映照。電影裡有台灣,有香港。北京缺席。陳丹青先生說,如今的北京就是當年的上海。北京為什麼缺席,我們都知道。

賈樟柯說,每一個導演,除了處女作,都要面對上一部作品。我明白他的意思。總是要失去一些觀眾的。如果一直不變,重複上一部作品,有些觀眾會離開你。如果改變了,背離了上一部作品,有些觀眾也會離開你。賈樟柯曾經寫自己的生命體驗,寫得非常好。然後終於,他得去寫其他人的生命體驗了。就像侯孝賢去拍《海上花》。賈樟柯離開汾陽,寫了北京,寫了三峽,然後寫上海。自己的生命體驗就像是血肉和骨髓,別人的是一層皮,一副軀殼。如何調動自己的生命體驗,進入別人的生命里?這是一個很難的題目。《海上傳奇》回答得不算太好。但是他必須離開,必須嘗試,必須去問,去回答。

以及,我很喜歡趙濤,但是在這部電影裡,她的出現沒有必要。《三峽好人》裡,她的尋找是一條線索,在《海上傳奇》裡,是一個標籤。

我曾經深深的被賈樟柯電影裡的東西所打動。那種直見性命的東西。是的,雖然性命不能一直見,但也不要一直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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