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時光的阿倫•雷乃

     人的一生總有某段時間是值得回憶的，對於在這個痛並快樂著的商品社會每日拼命掙扎，只為給自己爭得一席之地的人們而言，大學生活往往是憑弔的往事，是回憶中那片純潔的樂土。而我，正是在恣意青春的日子裡和阿倫•雷乃悄然邂逅，並和電影結下了不解之緣。那時的自己，自命不凡，心高氣傲，最大的理想就是在有生之年給後世留下可堪追憶的文字，殊不知對於社會這個大舞台，自己連一張站票都沒有拿到，又何談欣賞舞台上的節目乃至於上台表演呢？而當時，馬爾克斯、卡爾維諾和王小波，涅槃和許巍，佔據了我大部份的生活，被自己奉為圭臬，而電影，對我來說只是一個消磨時間的娛樂工具而已。
        記得當時，宿舍門口開了一家租賃影碟的小店，而我們那群青春荷爾蒙滿溢的同學，閒來無事就租來一堆影碟，十幾個大老爺們兒圍在室友新添置的586電腦前面，忍受著嗆人的汗味和腳臭，度過一個又一個不眠的夜晚。這天，我的一個室友神神秘秘的拿回來幾張碟，召集了無所事事的一眾看客，打算放映一個三級專場。幾張影碟當中，有《艷舞女郎》和《本能》，再有就是這張阿倫•雷乃的《廣島之戀》。現在看來，前兩部電影只是有著一些裸露鏡頭噱頭的商業片而已，和三級片實在相去甚遠，然而，就是這樣的簡單電影，就看得我們血脈賁張，欲罷不能。然後，《廣島之戀》在我們強烈的期待下，緩緩拉開了帷幕，也拉開了我們失望的序幕。男女主角雖然不著一縷，但沒有激情的動作，只有溫情的撫摸，閃回的鏡頭裡面滿是原子彈爆炸後的斷肢殘臂，偶爾出現的對話，卻是前言不搭後語，讓人不知所云。終於，在室友們齊聲高呼「換碟」的聲音當中，《廣島之戀》成為了我記憶當中未竟的影片，阿倫•雷乃也成為了我敬而遠之的導演。
        時光荏苒，伴隨著我的畢業就業辭職再就業再失業，文學和音樂都已成為了昨日黃花，無人關注，而綜合了多種藝術形式又兼備娛樂功能的電影逐漸引起了我的興趣，在電影當中我重新找到了當年的激情，那些肆意而又固執的表達。在那段失業的日子裡，電影成為了我唯一的慰藉，我可口的精神食糧，我以平均每天八部電影的速度拼命吞嚥著這份遲來的禮物。看的電影多了，逐漸也就理出了脈絡，對各位大師導演的風格有了些許的了解，知道了法國的新浪潮，知道了戈達爾、特呂弗和侯麥。就是在這段時間，我重溫了阿倫•雷乃的《廣島之戀》，並沉浸在那種充滿巨大反差的悲慟裡面難以自拔。一個在法國被佔領期間和德軍相愛的法國女子，這段不倫之戀在戰後遭到清算，女人被剃光了頭髮遊街示眾，這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記憶，卻在戰後的廣島結出了另一顆果實。女人來到日本出差，邂逅了男主人公，那個來自廣島廢墟的男人。於是，整部電影在兩個人的肌膚相親輕柔撫摸下展開，回憶中卻滿是戰爭的創傷，肉體的創傷和心靈的創傷。
        倏忽之間，自己已經融入了主流社會，甚至進而成為了一名銷售菁英，然而所謂菁英們的精神生活蒼白無力，每日談論的話題不外乎股票房價和大片的上映，而沒看過最流行的大片也成為了落伍的同義詞。在被強大的媒體誤導的娛樂取向背後，是我格格不入鬱鬱寡歡的低俗的惡趣味。大家評判的標準都來自成功，於是成功人士推薦的一切都是好的，對的，高級的，而沒有話語權的小人物們，只有追隨的腳步，沒有表達的權利。忽然想起了許巍的一句歌詞：愛情像鮮花，它總不開放，慾望像野草，瘋狂的生長。是的，自己早就過了追逐愛情的年紀，然而面對主流社會的價值觀，我內心的慾望仍然像海浪般澎湃，野草般瘋長。而今時的阿倫•雷乃，已是垂垂老矣，年近九旬，卻仍然以旺盛的生命力拍出了新作《野草》，其執著和敬業不由讓人唏噓。在《野草》中，阿倫•雷乃放棄了他以往的嚴肅題材，將眼光轉向了代表人的生命力的慾望。《野草》的故事並不復雜，一個獨身的中年女人在路上被人搶了錢包，而另一個擁有美滿家庭事事如意的老男人，恰巧在停車場撿到了這個錢包，並委託警察將錢包歸還失主。本來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卻由於主人公的慾望燃燒演變成了一出鬧劇。男人覺得女人拿回錢包後應該向他當面道謝，然而女人沒有這麼做，於是男人開始給女人寫信，打電話，並在這些行動中讓自己的慾望越燒越烈，女人從一開始的微笑置之到不堪忍受直到最後報警。男人的慾望被警察澆滅，女人的慾望卻開始瘋長，或許只有男人的關注才能證明女人的魅力尚存。於是女人又開始嘗試接觸男人，新一輪的慾望交鋒再度開始……阿倫•雷乃在濾光鏡下的巴黎顯得慵懶而又愜意，所有人都有大把的時間可供揮霍，生活隨意的可愛，所以男人揀到錢包後會和警察討論錢包里女人照片上的髮型，所以女人會在鞋店試穿一雙又一雙的鞋子，只是為了體會店員給她穿鞋那一刻的快感。或者正是平靜的生活才會產生慾望的澎湃，這種慾望隱晦而難以解釋，它超越了道德的限制，也超越了肉體的束縛，它只是張揚著一種姿態，就像老男人無意間拉開的拉鏈。或許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們會嘲笑這慾望的虛偽和不切實際，但對於已經歷盡滄海不久於人世的阿倫•雷乃而言，慾望代表著生命的存在。強硬如硬漢海明威，陰柔如川端康成，不都因為察覺到慾望的凋謝而選擇了結自己的生命嗎？作為一個普通人，慾望對於我們來說是一個危險的怪物，可有可無，幸運時讓你錦上添花，不幸時讓你墮入深淵，沒有它一樣度過一生。但對於以燃燒生命創作的藝術家而言，慾望是必需品，是一切靈感的源泉，一旦慾望乾涸他的藝術生命就走到了盡頭。
        回首從前，時光流逝，自己在社會上的位置一次次的改變，其實源於我的精神核心堅硬無比，難以觸動，儘管隨著身份的變化我給它穿上了一層又一層偽裝的外衣。而在這條時間的河流上，阿倫•雷乃就像曾經翻湧的一朵浪花，倏忽即逝，卻永存我心。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