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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向太空--Solaris [1972]

飞向太空/索拉里斯/星球疏拉利斯

8 / 98,172人    167分鐘 | Italy:115分鐘 (unapproved cut)

導演: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編劇: Stanislaw Lem Fridrikh Gorenshtein 安德烈塔可夫斯基
演員: Natalya Bondarchuk Donatas Banio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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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WX

2010-06-19 01:53:06

索拉里斯:電影與小說,兩份答案


這兩天重看了塔可夫斯基的《索拉里斯》,順便把萊姆的原著也找來看了。2002年索德伯格翻拍的那個也看了,不過除了溫情脈脈之外,對任何深人性的東西都未做進一步的探討,因此我的評論也只限定於塔可夫斯基的電影和萊姆的小說。有人讚美這是最好的科幻電影之一,但是我覺得,這可能是相當好的電影,但是未必算是最好的科幻電影。雖然這是一部好電影,而且涉及了標準科幻題材,太空站、宇宙飛船、未知的星球,但是好的科幻電影並是涉及了科幻題材的電影,而是問了真正的科幻問題的電影。

劇情並不復雜,索拉里斯星球上的太空站出了點事故,飛行員克里斯·凱爾文去探明原因,到那裡的時候發現了種種詭異的事情,駐守的三名科學家中,跟他最熟悉的吉巴里安已經自殺身亡,另兩名科學家也都神神叨叨,不知道在折騰些什麼。而凱爾文自己也遇上了種種莫名的問題,並且遇到了他已經死去了十年的妻子。後來發現太空站上的其他人或者其他類人體,都是索拉里斯星球大洋掃瞄了他們的大腦皮層之後派出來的實驗品,最後在掃瞄了凱爾文的大腦點圖並且發向大洋之後,大洋停止派出了新的試驗品。萊姆的妻子也採取了行動消除了她自己的存在。

在萊姆那裡,小說一點都談不上晦澀,wiki 的第一句話就講得很清楚:Solaris 探討的是: the ultimate inadequacy of communication between human and non-human species. 其中的邏輯也不復雜。在我們的大部份科幻電影和科幻著作中,我們想像中的外星生命都是人形和類人型,或者至少有著和我們類似的心靈,或者其他的可見的形狀。但是外星生命為什麼要是這樣?在語言方面,姜特德的《你一生的故事》中的語言已經夠複雜了,然而最終還是被我們所理解。而在在萊姆那裡,這種智能體直接就是大洋,甚至連地球意義上的生命都不一定能算,因為不能複製和繁衍自己,這點超出了大部份科幻的想像,而到最後,我們跟大洋也沒能建立起任何有效的溝通方式。小說里大量地敘述了人類對索拉里斯的研究,並且成功地杜撰了一門索拉里斯學出來,上百年來人們為這個問題反覆地爭論,然而到頭來不過是為這種溝通的不可能性徒然添上一個註腳而已。

在塔可夫斯基那裡,電影要複雜得多,除了人性、愛,這樣常見的塔可夫斯基命題之外,電影裡涉及了幾個科幻故事中也常涉及的命題,例如人和非人的關係,這正是菲利普·迪克極為熱衷的話題,《銀翼殺手》從頭到尾就在探討這個問題,不過在塔可夫斯基那裡就是一筆帶過,未作更多的探索。而最根本的分歧在於,在小說那裡,小說問的是這種人根本的侷限:

    「我們要解開宇宙之謎,我們就做好了一切準備,這就是說,我們做好了忍受寂寞的準備,奮鬥的準備,也準備殉道和死亡。出于謙卑我們沒有大肆聲張,但我們有時確實再想,我們很了不起。然而,這不是事實的全部,我們所顯示的這些意願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我們根本就不想征服宇宙,我們只是想最大限度地延伸地球的邊界。某個星球有可能完全是沙漠,就像撒哈拉一樣,另一個星球可能被冰雪覆蓋,就像南北極一樣,或者是熱帶景像,就像巴西的原始森林一樣。我們博愛且又尊貴,我們不想征服其他人種,我們只想向他們傳播我們的價值,並作為回報,接受他們的全部遺產。我們自認為負有交流的神聖使命,一種騎士氣概。這又是一個謊言。我們尋找的是人,而不是人以外的世界。我們沒有人以外的世界的世界的需要。我們需要的是人自己的鏡子。對其他的世界我們無從著眼,摸不著門道。我們由這個世界而來,也窒息於這個世界。我們想尋找按我們的樣式理想化出來的圖像;我們尋找一顆星球,尋找一種文明,比我們的星球、我們的文明更完美,我們希望再其他星球找到的,是以我們的蒙昧過去為原型的東西,它也許已進入更高的進化階段,但它也一定是基於與我們文明中一樣的進化原則。可是另一方面,對那些我們不能同意的東西,我們就會奮力反擊,最後只剩下我們從地球上帶來的純粹地球的純粹美德,人類的英雄主義的功德碑!我們就是受這一道德的指引飛到這裡,我們到了這裡就是要實現這一目標,可是另一方面,當真理顯示出來時,我們卻要隱瞞真理,我們不能忍受不同於我們的真理!」

而在電影裡,這段話變成了:

    「…在這種情況下,庸才和天才都是一樣的毫無價值,我們沒有興趣征服宇宙,我們想把地球延伸到宇宙的邊界,我們不知道怎樣處理其他的世界,我們不需要其他的世界,我們需要一面鏡子。我們一直在為接觸而努力,可我們從來沒有接觸上,我們陷入了一個愚蠢的人類處境,為了一個他害怕的目標掙扎,為了一個他不需要的世界而費勁心力。人類需要人類。」

這兩種基調完全不同,雖然同樣是從斯諾口中說出,但是在萊姆那裡,這是一種我們的侷限的悲嘆,小說的結尾也是這樣的一種無能為力,面對神秘莫測的索拉里斯大洋,我們完全不能理解。而在電影那裡,電影的結尾更加神秘莫測,大洋的孤島上克里斯回到了他的家鄉,我們甚至不能明白這究竟是現實還是大洋的幻境。當海若轉向了那副氣勢恢宏的《雪中獵人》的時候,整個電影的基調也就開始從外轉到內,從我們與他者世界的關係轉向了我們自己的內心世界。這也是另外一個略帶點科幻色彩的《潛行者》所涉及的問題,是塔可夫斯基自己極為熱衷的問題。

在面臨他者的時候,我們需要不需要外部世界?正是在這點上,小說和電影給出了兩份完全不同的答案。

對於塔可夫斯基來說,神秘莫測的索拉里斯大洋不過是面鏡子,用來審視自身的一面鏡子。這個沒什麼太多的問題。塔可夫斯基實際上是在重申了那個古老的命題:「人,萬物的尺度」。我以前寫過一篇《為什麼讀科幻》,我們必須承認這種「人類中心主義」的立場,因為我們畢竟是人,我們不可能超出我們自身來思考。小說也畢竟不得不用人類的語言寫成。

但是,很多出色的科幻作品總是在擴展我們以往的定義,在面臨他者的時候,都在反思我們作為人自身的侷限,相應地,也在擴展我們作為「人」的概念,一步一步地顛覆我們一些習以為常的觀念。而問題是,塔可夫斯基審視的我們自身,絕對沒有超出一個西方甚至是俄羅斯的視角。他並不是把這個概念擴展得更廣,而只是鑽得更深。當海若長久地凝視《雪中獵人》的時候,我們想到的這只是某個特定文化的產物,其他的元素還有巴赫的音樂,勃魯蓋爾,丟勒,安德烈·魯勃寥夫的畫。就是說,塔可夫斯基一點沒有試圖去掩蓋他自己的文化背景。這可恰恰是一個科幻題材的作品所千方百計地避免的,大部份科幻作品,無論是小說還是電影,都會想儘可能地擺脫作為某一個個體作為某個特定文化產物的特徵,因為科幻更多地把人當作一個種族來看待。

在塔可夫斯基看來,我們連對自身的探索都未完成,怎麼能去飛向太空?塔可夫斯基過多地把我們束縛在此時此地。他繼承了俄羅斯思想的反思傳統,同時他又是一個生活在冷戰時代的人,在他看來,我們的文明的毀滅絕非是危言聳聽,因而他的憂慮完全可以考慮。但是有意思的是,冷戰時期也恰恰正是科幻的黃金時期(不是科幻小說史意義上的黃金時代),那個時候的科幻作家們擁有驚人的活力和想像力,後來科幻的題材里,以文明毀滅為背景的題材也太多了,Matrix, Fallout, 基地,等等等等,在這些故事裡,我們現文明的毀滅絕非是世界的終結,甚至是另一種新文明產生的基礎——無論是更好活更差。大部份科幻都有著不同程度樂觀主義,人在探索的時候是絕不會縮手縮腳的,即使撞得頭破血流也終是一往無前的。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俄羅斯思想和西方思想的區別之一。

塔可夫斯基自己對這部電影的評論:

    我覺得影片具體呈現了「意識」這一概念,它得到了很好的表達。問題在於,影片中有著太多偽科學的招數。軌道太空站、器械,所有這些都使我深深地感到厭煩。在我看來,現代的、科學的東西象徵著人類所犯的錯誤。現代人過於關心物質性發展以及現實的實用性的一面,他就像一頭食肉動物,只知道索取,從而使得人類對超驗世界的興趣消失殆盡。今天的人類就像蚯蚓一樣:一條吞食泥土的小管道,身後留下的是一小堆一小堆的泥土。假使某一天他吞食了整個大地,使大地因此而消失,那麼我們不必感到震驚。如果飛入宇宙使我們遠離了首要問題——思想與物質之間的和諧,那麼這一行動能有什麼用處?

事實上,萊姆對塔可夫斯基的這個改編也極為不滿意,雖然兩人在拍攝中做了不少的溝通,但是依然缺乏最根本的認同,電影裡的探索幾乎完全是內在的。科幻的外衣幾乎是完全不必要的,這個故事完全可以拋開這個外衣依然成立。那段著名的失重30秒,也未必比《鏡子》裡的那段懸浮更能動人。其他的一些反覆出現的意向,突如其來的大雨,反覆地在《鏡子》,《安德烈·魯勃寥夫》裡出現,這些影像都更讓我們想到這是一個塔可夫斯基的電影,而不是一個常見的科幻電影。

最後,我總覺得庫布里克應該是這本小說最好的改編者。小說裡面描寫的壯麗的紅色日出和藍色太陽升起的時候,一下讓人想起了2001一開始極為著名日出,小說裡面描寫的變化莫測的大洋的景觀,又讓人想起2001里最後穿越星門的那段神秘莫測。我想,如果真的有人能把萊姆的探索和描寫給具象化的話,那一定是庫布里克。庫布里克既不缺乏圖像上的想像里,也不缺乏對科幻問題的真正理解。而小說的終極主題,和2001里最後的那個星童的寓意有著殊途同歸的感覺。不過遺憾的是,庫布里克似乎是涉足了一個題材之後就再也不會涉足第二次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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