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丈之間，關於民主、人性、法律和我們的未來。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所有的故事都發生在一間屋子裡。

說到小屋子，我一直很佩服日本人在茶道上的領悟。茶道中有很多東西：比如世界，比如你在日日重複的繁瑣禮儀性動作中體會到的真心的對他人的尊敬。我一直很喜歡太閤立志傳5里茶人的結局：在大茶會上，茶人很大方的拿出了天不絕無僅有的幾件珍品茶器，而大名更是一擲千金；所有的人，不論出身格調，都能沐浴在春風裡，盡情的享受著茶道的風雅與樂趣。

上面可能寫的跑題了；不過我只是想證明，小中可以見大。比如這部《12怒漢》，雖然只是發生在區區方丈之間的故事，但卻包含了太多的東西。

故事講述了一個出身貧民窟的孩子被懷疑殺人。12個陪審員都匆匆忙忙，每個人都想儘快結束這場案件做完自己的事。但只有一個人懷疑。慢慢地，隨著每個人的辯論、思考與回憶，案情越來越撲朔迷離；直至最後，每個人都按良心投下了那一票。

《12怒漢》好在哪？好在對案情精彩的發掘與辯論？非也。如果玩過《逆轉裁判》，你就會發現《12怒漢》里所謂的發掘和辯論只是小兒科而已。案件本身有意義，但案情卻不是關鍵的；至於案件，比如現在又有12個怒漢同樣坐在這裡，同樣匆匆忙忙，急著回家抱老婆——只不過他們討論的是刺殺甘迺迪的人到底有沒有罪。這就變味了。
一個貧民窟的窮孩子，殺了人，有12位受過良好教育來自各個階層且與這個孩子素昧平生的怒漢為他辯護，發掘真相和討論證明。這才能顯示出他們辯護的真正價值。

孟德斯鳩曾經說過，法律是社會最高的準則。這一準則從洛克的《政府論》起始，歷經孟德斯鳩與盧梭，以及歐美諸國的實踐，終於變成了現實，保護著我們的生活與權利。
但法律就是萬能的嗎？洛克認為要民主立法，孟德斯鳩提出三權分立，現代政治制度的不斷革新——但統治階層還是有這麼多「秘聞」，法網獨開一面時時可見；直至最後，法律無可奈何的情況都出現了。

這裡我想到《逆轉裁判》。正是這部作品提供了「法律無可奈何的情況」：如果有熟知法律一切的人，精心策劃犯罪，最後即使猜測出其犯罪手法卻不可能獲得證據與證人來證明，那該怎麼辦？故事的最後，陪審員制度的引進讓罪犯得到了應有的懲罰。
什麼是陪審員？就是指法庭徵召社會各個階層的人，來旁聽審判並且在最後正常司法流程結束後重新審視案件，提出「合理懷疑」或在法庭無法判決的情況下進行判決。如此說來，陪審員代表了社會的一般意識和條文制度以外的道德工具。這就使審判帶有了靈活性與人性。《逆轉裁判》中僅用到了陪審員道德的力量，有些過於狹隘。陪審員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慾和不斷錯誤。

於是，看似公正公平的陪審員制度也能成為罪惡的溫床。在《12怒漢》中，幾乎每個人都無心案件。他們只是為了掙一筆外快，或者說只是想來看個熱鬧。他們第一次擁有了決定他人生死的能力卻渾然不知；他們只是覺得陪審比較好玩。
只因為這是個漠不相識的人。正好比外國打仗了，死了很多人，我們可能只是在興緻勃勃地研究外國武器配置、作戰方略，彷彿一場遊戲一般。這是屬於現代人的冷漠，也是上帝種下的智慧果裡的爛瘡。

這時需要有人站出來。這個人點燃了大家心中的熱情。每個人開始真正的參與進來：他們開始考慮問題，開始參加討論，開始認真使用自己神聖的權利。這位8號陪審員可以作為一種象徵：他是一位合格且正直的現代公民，他熟悉法律，他充滿良知，他珍愛生命，更重要的是，他知道如何不濫用職權。
他成為了良知與智慧的領袖。很快，細心的老人加入了他。慢慢的，擁有良知的人，擁有素質的人，站到了正義這一面：正義非無罪，正義是不濫用職權，不輕易結束一個人的生命。

11號陪審員在劇中的台詞非常出色：「我們會來這裡不是來吵架的。我們肩負著重責大任，我一直覺得這就是民主社會的優點。我們——該怎麼說呢，我們被通知來到這裡，決定一個跟我們素昧平生的人到底有沒有罪；不論做出什麼樣的判決，我們都拿不到好處，也沒有損失；那就是我們的國家能這麼強大的原因。」

民主有兩塊基石，就是言論自由和制度保障。《12怒漢》中處處體現著這兩點。縱使有個素質底下的人差點要動拳頭，但每個人都維持著秩序，讓討論能夠按紀律進行。12個人互不相識，但都自覺聽從1號團長的指揮；12個人矛盾激烈，但都會讓對方完整闡述自己的意見。整個電影氣氛相當惡劣，但問題卻一直能夠無阻礙地討論下去。這就是民主。不能指望每個人都像貴族文人一般溫文爾雅，但我們應該誓死捍衛別人說話的權利。
8號陪審員有一句台詞：「如果你就是那個被審判的人呢？」現實中8號那樣的人很少，和熊貓的數量差不多。每個人都推己及人換位思考，說不定人類早住上月球了。如果我就是「民主」，我一定是痛苦的：民眾什麼都不能給予我，我還要無限維護民眾的利益。但民主的出現，乃是文明的進步和人類的進化。只因這一點，我們也應該付出一切。

說了好多飛到天上的話，拉回來，看看《12怒漢》作為電影的成就。
好多人說12個人像徵了種種的人性。但我不這麼認為。我一直覺得黑澤明那個才叫象徵。但短短一個半小時，把12個人的性格通過有限的肢體動作和對話表現的淋漓盡致，這才是這部電影的絕妙之處。
至於鏡頭，這間房間相當狹小，但鏡頭卻拍的遊刃有餘；鏡頭之間的過渡非常自然：一開始從大門進入法庭，鏡頭焦點在好幾個人之間自然過渡，導演的手段可見一斑；開頭一段連續的長鏡頭，甚至持續有5分鐘之久，自然表現出了12個人的性格特點與心理狀態。
至於影片節奏，一個半小時的電影循序漸進，讓人時刻都跟著故事，細緻思考每一個事實上能夠決定國家未來的問題。

方寸之間大展拳腳，才見功夫了得。最近與哥們聊到《三國》與《水滸》，我說道，《三國》極盡霸道，塑造英雄無數，可惜看完只覺得是三伙流氓打架；《水滸》雖說寫的只是不到一個團的草寇，那武松更是只在山東遊盪，但讀來卻覺得這梁山泊彷彿有氣吞天下之勢。大化小，小現大，都不是尋常功夫；在方丈之間討論了民主、法律、道德與未來，就更值得大書特書了。

P.S1：「12」是個有特殊意義的數字，看看鐘錶錶盤，「12」象徵的是圓滿與平衡。
P.S2：這部電影拍攝於1957年。這說明我們真的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