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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燃生命之海--The Sea Inside

深海长眠/长眠地中海/情流心海

8 / 85,279人    125分鐘

導演: 亞歷山卓亞曼納巴
編劇: 亞歷山卓亞曼納巴
演員: 哈維爾巴登 貝琳洛達 蘿拉杜納斯 克萊拉西庫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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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賓根木匠

2010-04-07 21:29:12

《深海長眠》:死是一件很私人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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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海深,深海深,
深到盡頭失重處,
夢想變成真。
靈魂合兩個,
心願了一樁。
 
一吻燃生命,
電閃伴雷鳴,
此時肉身非吾身,
吾在宇宙正中心。
 
孩童相擁,
至純之吻,
唯存一念。
 
你我兩相望,
無言聽迴響,
深海深,海愈深,
超凡脫俗世間事,
血肉皆不存。
 
吾雖醒,
不求生,
但求唇吻埋卿髮絲中。
 
——雷蒙·桑佩德羅*
 
雷蒙·桑佩德羅的這首詩,是用銜在嘴裡的筆寫成的。他以前挺帥的,可在26歲那年,雷蒙去海邊跳水,結果摔成了高位截癱。
雷蒙此後一直躺在床上,二十八年,他沒有任何併發症,而且神志清醒,還寫出了如此優美的詩句。
可雷蒙不能動彈,他的四肢也開始萎縮。
已經年過半百的雷蒙,頭髮變得稀疏、斑白,
雷蒙不想活了,他活著的唯一目的,就是讓自己儘快的死去。
按照坊間通行的說法,就是施行安樂死。
什麼是安樂死?
就是把病床憤怒的拉倒一旁,躍出窗外,自由的在林間和海面上飛翔;然後,一個猛子扎進湛藍的大海,看著自己的一生在眼前回放。
這不是我編的,而是阿曼巴在《深海長眠》里拍的——這個悠揚的長鏡頭,把安樂死展現得如此百轉千回、令人印象深刻。
這是一部讓人嚴重抑鬱的電影,講述這部電影,就像看這部電影一樣,需要先深吸一口氣,再低下頭,潛入阿曼巴的影像海洋里,越來越深,越來越深……
 
【嚴肅點,我們在討論自殺呢】

跟日系的《完全自殺手冊》不一樣,《深海長眠》不是恐怖片,而是一部徹頭徹尾的倫理文藝片,所以,這是一個很容易被形而上的問題。很多哲學家都嚴肅——起碼是假裝嚴肅的——討論過這個問題,其中加繆那句「真正嚴肅的問題只有一個:自殺」(《西西弗的神話》)顯然流傳最廣。
後世的中國哲學家劉小楓進一步總結到:「一般人的自殺是向曖昧的世界無意義性邊界發起的最後衝擊。既然生沒有意義,主動選擇死就是有意義的,其意義在於畢竟維護了某種生存信念的價值。」(《拯救與逍遙》)
這話鞭辟,脫胎於動物界的人類與動物的最根本區別就在於——人會通過主動的選擇死來體現生的價值(或者學院派的將之概括為「人的在死性」)。

雷蒙·桑佩德羅就是這麼想的。他活著,但活得沒有尊嚴。所以,他閱盡人間百態,唯求一死。
反駁者可以輕而易舉的追問一句:那麼,尊嚴究竟是個什麼東東?
這個答案很簡單:尊嚴,就是你認為是「尊嚴」的那個東西。
從這個邏輯很容易推斷出——雷蒙覺得他活得沒有尊嚴,那麼,他就活得沒有尊嚴。
生命的意義真的是自足的嗎?雷鋒叔叔說過:「人活著就是為了別人。」看來,活著的至高境界應當是為他人而活。
可雷蒙·桑佩德羅沒有雷鋒叔叔那麼高的覺悟,他們歐洲人其實都不大相信別人,薩特還說「他人即地獄」來著,由此看來,雷蒙完全聽應自己內心對於生命的體悟,倒也符合歐洲人的行事特點。

除去司法體系以外,雷蒙首先觸怒了宗教人士。
上帝被釘十字架,道成肉身,拯救世人——被救者中當然也包括雷蒙·德桑德羅。
可你丫居然不領情?
於是就有教士上門開導。
阿曼巴拍的很智慧,他把教士也設計成了一個跟雷蒙同樣的截癱者(或者有原型?)。
教士的躺椅太沉重,上不了雷蒙的房間,於是,只好派一個助手來回傳話,藉以完成教士與雷蒙二人的辯詰。
教士怒不可遏:「遏制生命的自由不是真正的自由!」
雷蒙不屑一顧:「遏制自由的生命不是真正的生命!」
教士頹然。
教士的小助手滿頭大汗。
我一直對那個汗涔涔的小助手印象深刻,如果《深海長眠》有續集,就該把這個小助手塑造成主人公。
我堅信他會成為一個為安樂死奔走呼號的義工。
也就是說,小助手會成為西班牙版的《入殮師》。
為死者化妝,通過安樂死讓一個人自覺有尊嚴的死去——二者在本質上是意義相通的。最後,大嫂馬諾拉衝出來,高聲宣告了教士的不受歡迎。
教士只好灰溜溜的離開桑佩德羅家的宅子。
 
【一個人、一群人和生活在一群人中的一個人】

馬諾拉是個好心腸的大嫂,她一直任勞任怨的照顧著雷蒙。
哥哥何塞、老父親朱奎恩,還有侄子加維,都在默默的照料著雷蒙。
雷蒙·桑佩德羅是個多麼幸福的人啊,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可桑佩德羅家的人從沒把雷蒙看成負擔。
年輕氣盛的加維偶爾發次脾氣,還要被全體長輩們數落。
而家人無微不至的關懷,才是《深海長眠》全片最大的悲劇感來源。
在許多外人看來,雷蒙恣意揮霍著別人給他的愛——許多外人想得而得不到的愛。
愛在雷蒙·桑佩德羅那裡氾濫。

因為很多人仰慕雷蒙,他是個名人。
紛至沓來的拜訪者讓雷蒙不勝其煩,當單身母親羅薩初次到來時,雷蒙很不友好。
後來羅薩又來。
再後來,羅薩直言不諱的告訴雷蒙,自己愛上他了。
羅薩有過不幸的婚姻經歷,雷蒙的寫作和談吐征服了羅薩——據羅薩說,征服她的還有雷蒙那雙「無比純潔的眼睛」。
我得承認,這段劇情有點狗血,但我接受。
相較而言,女律師朱莉亞的出現,才更讓人唏噓。
朱莉亞得了家族遺傳病,她會慢慢喪失行動能力,然後失憶。
同病相憐,還是朱莉亞最懂雷蒙。
朱莉亞摔倒了,可雷蒙無法攙扶她。
咫尺天涯。
在那一刻,雷蒙更加堅定了求死的決心。
而朱莉亞不想死。
不管怎麼說,兩顆心越貼越近。
在阿曼巴的導筒下,雷蒙聖潔無比的意淫了有夫之婦朱莉亞。
那是一場純美的愛慾大戲。

朱莉亞本是協助雷蒙的律師,無奈自己身體越來越差,最後只得退出工作,全心全意的為雷蒙的文字出版事宜忙碌。
雷蒙則下決心最後一搏,他難得的出了次遠門,親赴法庭,爭奪自己安樂死的權利。
不能動彈的雷蒙,看著車窗外的景物人事,露出了笑意。
導演阿曼巴的曲子譜得也很到位,雷蒙外出那一段,是全片曲調最歡快的一段。
當然賈維爾·巴登的表演也很出色,從26歲演到54歲,從健碩的小伙演到癱瘓萎縮的風燭老頭,還惟妙惟肖的模仿了加利西亞口音,拿一尊威尼斯銀獅絕不為過。
就五官還能動動,巴登的戲都在臉上。
還能時不時說句俏皮話。
    
雷蒙好不容易來到法院門口,發現門口擠滿了抗議的人群——大多數是來抗議安樂死的。
可見,做名人難,做一個想死的名人更難。
一個人想死,為啥引得這麼多人爭相發言呢?
甘迺迪有句名言:「自由是不可分割的,只要一人被奴役,所有的人都不自由。」把這話套用一下——生命也是不可分割的,只要一個無罪的人可以被法律允許殺死,那所有的無罪的人都有可能被法律允許殺死。
別看西方人自由主義叫囂得凶,其實行事的潛規則都是社群主義的。
法律嘛,便是這種社群倫理庇護的集大成者。
雷蒙是一個人,但他想死時就得面對一群人,因為他是生活在這一群人中的一個人。
雷蒙萬般無奈下想藉助司法救濟,但是司法體系不會幫助一個人找死。
這對整個族群倫理規則的衝擊太大條了。
可雷蒙實在活不下去了,老子說:哀莫大於心死,心都死了的人,最大的幫助不是照顧他,而是成全他。

雷蒙坐上車遠去,他囑咐侄子要聽話。
侄子不答,關上車門後,侄子跟著載有雷蒙的車狂奔了好一陣。
雷蒙最後來到羅薩家,兩人溫存了好一會——主要是滿足羅薩吧。
羅薩的小兒子趴在雷蒙的肚子上睡著了。
雷蒙幸福的流出眼淚,喝下氫化鉀。
在現實中,雷蒙也是在未被證明身份的人幫助下服毒自殺。

警察隨後逮捕了雷蒙的女友,但之後的一星期,雷蒙所居住的小鎮幾乎所有的居民都陸續「自首」,承認協助雷蒙自殺,這一事件轟動了全世界。
雷蒙的文字結集為《地獄來信》出版,震動了導演阿曼巴,這才有我們看到的《深海長眠》。
片名也來自於雷蒙的一首詩(即本文題詩)。
影片的最後,朱莉亞並未赴死。訪客前來,留下一張雷蒙的照片。
朱莉亞怔怔的直視前方——她已經失憶了。
朱莉亞的身旁,是碧藍的大海。
 
【我只想死得性感一點】

不管看不看電影,其實有些問題是我們一直在生活中面對著的。
譬如,我們一出生,就預設了不可迴避的終點:死亡。
魯迅先生曾寫過一個故事:一戶人家生了一個男孩,抱出來給賓客看。說孩子將來發財做官的都得到了打賞,而說「這孩子將來是要死」的人則遭到一頓合力痛打。(《立論》)
被打賞的人說的話,能否應驗只有天曉得;被打的人,則說出了顛撲不破的永恆真理。
可見我們中國人,向來諱言生死。
子都曾經曰過:未知生,焉知死?
還有「好死不如賴活著」的生存哲學,所以,大多數中國人都假裝不知道他們會死。
那麼,在一個諱言生死的國度里,與人討論生死的問題,會有人理你嗎?
這種討論,倒成了與族群無關的徹底私人化的事件。
那麼,死亡本身呢?
死真的是一件很私人的事嗎?
是嗎?
不是嗎?
呵呵,我只是和你研究研究,幹嘛這麼認真呢。

不管別人怎麼想,反正如果我有機會——我是說「如果」——有機會選擇自己的方式的話,我一定會選擇一種性感點的方式,不能跟雷蒙·桑佩德羅似的吞氫化鉀溶液,那不燒得慌嗎?
不管怎麼說,我只想死得性感一點。
我的死亡姿態,應該是團成一團,以一種圓潤的方式潛入大海深處。
如果恰巧你還記得我,那麼趕緊想轍把我忘掉。
然後像朱莉亞一樣在海邊建一所房子。
我在深海里長眠。
你則坐在房子裡,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在那一刻,才是王菲姐《不留》的境界:「情願什麼也不留下,再也沒有什麼牽掛。」
只有在死亡降臨後,哥才真正成了個傳說。
 
(刊載於《電影世界》2010年2月)
 
*該詩系筆者從英文轉譯,西班牙文原詩附此:

MAR ADENTRO
 
Mar adentro, mar adentro,
y en la ingravidez del fondo
donde se cumplen los suenos,
se juntan dos voluntades
para cumplir un deseo.
 
Un beso enciende la vida
con un relmpago y un trueno,
y en una metamorfosis
mi cuerpo no es ya mi cuerpo;
es como penetrar al centro del universo:
 
El abrazo ms pueril,
y el ms puro de los besos,
hasta vernos reducidos
en un nico deseo:
 
Tu mirada y mi mirada
como un eco repitiendo, sin palabras:
ms adentro, ms adentro,
hasta el ms all del todo
por la sangre y por los huesos.
 
Pero me despierto siempre
y siempre quiero estar muerto
para seguir con mi boca
enredada en tus cabello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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