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涅金》：我怕你終來遲

昨天看了電影《奧涅金》，結尾處觸動了一下，於是想寫些什麼，怕誤讀，又去看了普希金的詩體小說《歐根·奧涅金》。看畢，我想用王爾德的這句話，來詮釋這個故事便是最好的註解：人生有兩大悲劇，一是你想要的東西得不到；二是你想要的東西得到了。

 

奧涅金，俄國貴族青年，他很虛榮，此外，還特別驕傲，由於一種也許是憑空杜撰的優越感，他對於自己好的或壞的行為，都同樣淡漠置之。在愛情上，他會教人信賴，再使人失望，不管是慣於談情的風騷妞兒，或是他人的妻子，他一概能信手拈來。可是這樣的生活，只叫他充滿了心靈的怠倦，毫無目的地打發著日子。

可是命運讓他來到了鄉村，來繼承叔父遺產的他，遇見了兩個人，達吉亞娜和連斯基。機械的重複這個故事沒有意義。我想還是用我最喜歡的電影中的五幕場景，來表達一下我想說的。

 

第一幕：寫信的少女

達吉亞娜為什麼會愛上奧涅金，我想是宴會上奧涅金錶現出對農奴的同情，而身為貴族小姐的達吉亞娜同樣同情下層階級，而她母親的說法是，不合適的書看多了；而且奧涅金外表是英俊的，舉止言語是得體的，你想他可是於唐璜並稱的大情聖啊。

好了怎麼愛上這不是重點，重點是姑娘真愛上了，於是她寫了封信。電影中麗芙·泰勒，在皎潔月亮灑下的倦慵光輝中，披散著長髮和那蒼白美麗的臉頰，她趴在地上奮筆疾書，寫下LOVE後，又把它划去，演盡少女的惶恐與羞怯，信中她寫道（摘自普希金的小說，於電影中的台詞有出入）。

「 我是在給您寫信。夠了，這使我還能說什麼話？現在，您已經決定，我知道，用沉默的蔑視給我懲罰。但只要您對我悲慘的命運，能抱著即使一絲兒憐憫，我相信，您就不會置不作答。起初，我本想力持沉靜，那麼，一定的，您就不知道，我有怎樣難言的隱情。我會沉默，要是我能盼到，在我們村里可以看到您，哪怕一禮拜一次，時間短暫，只要我能聽見您的聲音，並且和您有一兩句閒談，以後就盤算這一件事情，茶思飯想，直到再一次會見。可是我聽說，您不好交際，這荒僻的鄉村令您厭膩，而我們……儘管對您很歡迎，卻沒有什麼能讓您垂青。為什麼您要來訪問我們？否則，在這冷僻的鄉間，我就一直也不會認識您，也不會感到痛苦的熬煎。也許，這靈魂的初次波濤，會隨著時間消沉，創傷會平復，而我將尋到，另一個合我心意的人，成為忠實的妻子，慈愛的母親。另一個人！呵，絕不！我的心再沒有別人能夠拿走！這是上天的旨意，命中注定，我將永遠是為你所有。我過去的一切，整個生命，都保證了必然和你相見，我知道，是上帝把你送來的，保護我直到墳墓的邊沿。我在夢中早已看見你，就在夢裡，你已是那麼可親，你動人的目光令我顫慄，你的聲音震動了我的靈魂……呵，不，誰說那只是夢境！你才走來，我立刻感到熟悉，全身在燃燒，頭暈目眩，我暗中說：這就是他，果然！可不是嗎？每當我幫助窮苦人的時候，或者當心靈激動地感到思念的痛苦，只有在祈禱中尋求平靜，那一刻，那可不是你的聲音？我聽著你輕輕和我談心。就在我寫信的這一刻，在透明的夜裡，那可不是你，親愛的影子，在屋中掠過，在我的枕邊靜靜佇立？可不是你在溫柔地絮語，給我希望和愛情的安慰？呵，你是誰？是護衛我的安琪兒，還是騙人的魔鬼？告訴我吧，免得我懷疑。也許，這一切不過是虛無，是無知的心靈的夢囈！而命運另有它的擺佈……那就隨它吧！從現在起，我把命運交在你手裡，我流著淚，懇求你的保護。請想想，我是這麼孤獨，在這裡，沒有人理解我，我的萬千思緒自會萎縮，我也將隨著它無言地沉沒。我在等待，只有你的目光能夠點燃我內心的希望，或者，唉，給我應有的譴責，讓這沉重的夢永遠斷喪！打住吧！我不敢重讀一次……羞恥，恐懼，都已把我窒息……但我只有信賴您的正直，我向它大膽地呈獻了自己。」

 

第二幕：奧涅金的教誨

很有意思，花花公子，這次不動手了，當然絕非達吉亞娜長得醜。更有意思的是，他還教誨了達吉亞娜一通。（摘自普希金的小說，於電影中的台詞有出入）

「 如果我願意今後的生活，承受著家庭範圍的約束；如果友善的命運指定我，去當一輩子父親和丈夫，如果，即使僅僅有片刻，家庭之樂的圖景令我神迷，那麼，除您以外，坦率地說，再沒有人更適於作我的妻。這些話絕不是美麗的辭句，如果是從前，我會選擇您，作我孤寂歲月的伴侶。您正是我從前的意中人，您是那一切美好的保證，我會快樂，盡我的可能。然而，我與幸福早已訣別，我的心和它冰炭不容；您固然十金十美，但我卻完全不值得您的垂青。請相信吧，我以良心保證，別管我的愛情怎樣熱烈，日久生厭，它就會變冷，我們的婚煙將痛苦地終結。您會哭的，但您的眼淚，不但打不動我的心，反會激怒我把您怪罪。請想想，婚煙之神將給我們，以怎樣的薔薇灑在道上，呵，這道路又是多麼漫長！世上有什麼比這更悲慘，請想，假如有一對夫婦，可憐的妻子日夜孤單單，想著那配不上她的丈夫，而厭煩的丈夫，雖然明知妻子賢慧，卻不免皺著眉頭發脾氣，忌妒也毫不熱熾，要不就天天把命運詛咒。這就是我。您以純潔的火熱的心，如此單純而聰慧，給我寫信。您所追求的，難道就是這樣一種結尾？殘酷的上天，我不相信，這就是給您的命運！歲月、夢想，都一去而不回，我的心靈也無法再生，我把您看做年幼的妹妹，也許，我愛您勝過長兄。您聽著，但請不要惱怒，就像小樹，每年的春天，都要披上新綠的裝束，年輕的女郎也時時更換，她飄忽的幻想，一次又一次。這是天命，誰能夠違反？您會再去愛別人，自然……但希望您能對自己克制，並不是每個人都了解您，冒失會給您帶來不幸。」

我非常喜歡電影中的處理，達吉亞娜聽後並非痛哭，而是淡淡的說道：「你在詛咒你自己。」 她更多的不是為自己傷心，而是為奧涅金傷心。

 

這便是奧涅金和達吉亞娜故事的前半段，我想就算性格冷淡如達吉亞娜，終會被那個人點燃，可是這樣的炙熱奉上，卻未必有結果。如果這是不幸，得到是否是幸呢？我覺得奧涅金說得未嘗不是大實話，日久必生厭，愛情怎樣熱烈，它都會變冷，不是嗎？

 

第三幕：謀殺另一個自己

為什麼奧涅金會喜歡連斯基，與他成為形影不離的朋友呢？奧涅金，冰冷無情，舉止怪異，憤世嫉俗，傲慢無禮，他看透了上流社會裡一切世俗、人情、禮儀，他不承認愛情，不相信忠貞，他沒有目標和信念，他是一個徬徨的、瀕死的靈魂。連斯基，年輕詩人，充滿了熱情和幻想，充滿了對生命的熱愛，對愛情的期盼，他沉浸在與奧麗嘉的戀愛中，他把她當作所有美德、優雅、青春、熱情的化身，她是他的女神和靈感源泉。我想奧涅金其實羨慕著連斯基，那些他已缺失的東西，連斯基還擁有，他卻又冷眼旁觀，最終使了壞，那便是對奧爾加的勾引。

他知道奧麗嘉，連斯基的未婚妻是那種虛榮、輕薄女子，正如他知道達吉亞娜是多麼的純潔一樣。他知道引誘奧爾加是多麼的容易。他也知道當連斯基看到這一切會怎樣的痛苦，他那肥皂泡一般的對愛情的幻想，他全身心的信念，他的精神的支柱，完全破滅和坍塌。當連斯基心裡咒罵著女人的輕浮憤然離去時，奧涅金已經成功地把這個詩人謀殺了。對一個詩人的謀殺有什麼手段比毀滅他的靈感源泉更要高明，更要有效？
　　可是，為什麼奧涅金要選擇這個時候去刺激連斯基呢？是什麼心理？何以他以前從未作出這樣刻薄的舉動？在普希金的詩體小說中，我們可以看到，在那之前，就是達吉亞娜的命名日的舞會上，眾人向她表示祝賀，等到奧涅金向她祝福時，奧涅金的眼神裡竟然不可自抑地流露出溫柔的神色。
　　「他便默默無言地對她，鞠了一躬，但他的眼晴，露出了無限情意，可是由於他真的受了少女的感動？還是調情老手的逢場作戲，情不由己？或者是出於善意？」（小說原文）

他已經拒絕了達吉亞娜，已經對她做了那樣一番一本正經的說教，卻還是被她給打動。達吉亞娜將要喚醒他內心中的什麼情感？達吉亞娜不正是要把他心中的那個『連斯基』喚醒嗎？那個頌揚愛情的、義無反顧的、滿腔熱忱的傻小伙，詩人。可是他的所謂的『理智』提醒他要否定一切這樣連斯基式的情感，要擯棄這種熱情的衝動，要埋葬所有關於愛的幻想。他的內心的鬥爭和對自己的憤怒轉移到他的朋友連斯基身上。他要在連斯基身上報復，他要狠狠地報復，他要盡情地嘲笑連斯基和他的青春幻想。他要把自己心底被喚醒的那個聲音扼殺，因此拉了可憐的連斯基來陪葬。

最終不可避免的決鬥，最終連斯基死了，電影中抱著友人屍體痛哭的奧涅金，讓我心痛不已。接著奧涅金走了，一去不回。『怯』則心去，奧涅金與達吉亞娜的悲劇，其實也可用一個字概括。

 

第四幕：關於婚姻

電影中加了這段，小說中沒有，關於達吉亞娜和其姑母的對話，但看後我盡然大笑起來。

「為什麼不結婚？」

「如果遇到我愛的人，我會結婚？」

「哦，愛！愛是你這樣的姑娘承受不起的奢侈品。」

「那為什麼要嫁人？」

「因為到你安身的時候了，因為你已經是你媽媽的負擔了！你必須結婚，我給你些忠告。能安居在丈夫舒適的家中，即使只有友情也是幸運的，如果你一味的奢求愛情，就去發展婚外戀吧。」

「如果我結了婚，會對丈夫忠誠。」

有時年歲大了，就如達吉亞娜，漸漸成了流言，笑柄，家族的壓力，一切都不可避免。那年代有多少人能成為簡·奧斯丁，就算現在又有多少人，能在年華老去後，依然堅守，依然倔犟的決定自己的命運。

 

第五幕：你太遲了

六年後，奧涅金重遇達吉亞娜，她已成了公爵夫人。這次奧涅金盡然瘋狂了，他的解釋是，重遇讓他看清了自己，而此時的達吉亞娜變得更加冷漠，於是上演了電影的最後一段。（摘自普希金的小說，於電影中的台詞有出入）。

「 那時候，我比現在年青，因此，也好像更為純真，我愛過您，可是怎麼樣？您的心裡有什麼反應？我看到的是什麼，只有冷酷，是不是？一個普通少女的愛情，對於您難道有什麼新鮮？那冷冷的眼神、那篇教訓，呵，上帝！就是現在想起了，我還不寒而慄，但我不想怪罪您。對我那一刻的狂妄，您的行為是那麼高貴，您在我面前是那麼正確，我只有以整個的心感謝。那時候，呵，在那村野里，那偏遠的地方，沒有莫斯科這麼繁華，您不愛我，是不是？但現在，為什麼您又追逐我？為什麼我又成了您的目標？難道不是因為如今的我，成了上流社會的人物，因為我現在富豪、顯赫，因為我丈夫有戰功，受過傷，得到宮廷特別的寵幸，而我的荒唐、失足、將會被所有的人們傳為笑柄，這樣，也許就可以使您在社會上，自炫為「情聖」？現在，如果您還沒有忘記您的達吉亞娜，請認清吧，您以前那種尖刻的斥責，冷酷的談話，如果讓我選擇，我會覺得它遠勝過這種凌人的熱情，勝過這些眼淚、這些書信！那時候，對我的青春的幻夢您至少還有一絲憐憫，對我的幼稚也表示寬容。可是現在，是什麼使您跪在我腳前？多麼不鄭重！以您高貴的情思，難道竟屈從於這種淺浮的感情？對於我，奧涅金，這種豪華，這種可厭的生活的浮誇，這富貴場中對我的推崇，這些晚會和這漂亮的家，它們算得什麼?這時，我寧願拋棄這場襤褸的化裝表演，這一切榮華、喧囂和煙塵，為了那一架書、那郊野的花園和我們那鄉間小小的住所，我寧願仍舊是那個地方。奧涅金，我們在那裡初次相見，我願意看到那荒涼的墓場。那裡，一個十字架，一片樹蔭，正在覆蓋著我的奶娘。幸福消失了，但它曾經是多麼挨近！而現在，我的命運已經註定了。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我不夠謹慎。但年老的母親流著淚。那麼哀求我，而且，任何安排對可憐的達吉亞娜有什麼區別。於是我結了婚。您應該……我請求您……立刻離開我。我知道您的為人，您一向為人正直，自視很高。我雖然愛您，又何必說謊？但我已經是屬於別人，我將要一世對他忠貞。」

這就是結局，電影中達吉亞娜哭喊著，「你把我扔在了孤寂中。」「你來遲的時候。」看得我的心也碎了。

 

好吧，寫得有點長了，並且也沒什麼真情實感。我說我喜歡這電影，或這故事，也無外乎它激起了我心中的一點漣漪。

我是個情感很冷漠的人，但曾經喜歡過一個人，我鼓起羞怯和恐懼，向他剖白了我的心。他也曾喜歡過我，但他說他的愛無法長久，他說他還有關於名利的事要幹，讓我去找更好的人。我去了，可不行，我又再去剖白，他說一直找到成功為止，他又說也許他會後悔。可隨著歲月的流逝，那毫無意義的數字的增加，心開始懦弱，如山的壓力越來越重，我怕我終成達吉亞娜。如果有一天我成為達吉亞娜，希望我愛的人再也不要出現，不管他是誰？因為他終於還是來遲了？不是嗎？

其實得不到是悲劇，得到了呢？厭倦後，也是悲劇！註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