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代的終結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話說一個羅馬人賽爾喬·萊翁（Sergio Leone），在上世紀六十年代到美國搞電影，他和當時小芽才露尖尖角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 Eastwood）合作，拍了三部帶有濃濃義大利風情的美國西部片，我們俗稱為「鏢客三部曲」，結果叫好又叫座。這時候他興緻來了，朦朦朧朧感覺到一種叫創作使命感的東西，他不想再拍西部片，而想拍史詩題材。但是，他之前的三部作品實在太成功了，在投資人和市場反饋的雙重限制下，他只能又執導了這部《西部往事》。
      可儘管如此，他已無法把此片當作普通西部片去對待。他已經到達一個新的創作階段，絕不可能滿足於重複已拍過的題材。他的幸運在於手頭有過三部成功作品，能拿到巨款投資拍這部頂著西部片銜頭的史詩片；他的不幸在於，他的前三部作品太成功，因此註定只能以折衷的方式拍出了這部片。
      這部片的故事線索比較亂，不像普通西部片那麼情節緊湊、正邪分明。它講述瘸腿莫頓瞄上了一個愛爾蘭人在美國大西部荒山野嶺的一塊地，於是和亨利·方達扮演的牛仔匪首法蘭克合計想法子把地奪來，結果法蘭克直接把愛爾蘭人一家殺掉了。這時候忽然從紐奧良來了一個叫吉爾的姑娘，她是愛爾蘭人的未婚妻，結果愛爾蘭人的地又歸了吉爾。這時法蘭克和瘸腿莫頓間開始產生了摩擦，一個流浪槍手又莫名其妙地直衝法蘭克而來。此外，因為法蘭克犯案時冒充當地一夥以夏恩為首的流氓，惹怒了夏恩。接下來，法蘭克捉了流浪槍手，但隨後他被夏恩救出；法蘭克又捉了吉爾，吉爾色誘法蘭克，答應把愛爾蘭人的地拍賣，讓法蘭克拍得；法蘭克還軟禁瘸腿莫頓，但他的手下被莫頓買通，策謀背叛法蘭克。在拍賣行，由於流浪槍手和夏恩突然插手，愛爾蘭人的地最終被流浪槍手拍下。法蘭克找流浪槍手要那塊地，被拒。這時，瘸腿莫頓策反的那幾名手下趕來刺殺法蘭克，卻被流浪槍手阻止。夏恩去找瘸腿莫頓算帳，兩敗俱傷。最後，眾人所奪的那塊地還是歸了吉爾。法蘭克和流浪槍手以牛仔的方式決鬥，弗蘭剋死。夏恩負著槍傷回來見了吉爾和流浪槍手最後一面，亦死。吉爾照亡夫的遺願在那塊地上建起了火車站，流浪槍手拒絕了她的示好，孤身上路。
      必須說，如果以理解「鏢客三部曲」的方式理解本片，得到的就是上面這些，人和人之間財產爭奪、恩怨情仇什麼的。但我前面也說了，賽爾喬·萊翁已經不想拍西部片，他要拍史詩片。所以，他真正關注的其實不是人物命運，而是時代的命運。他要描繪的是一個舊時代的終結、一個新時代的來臨。他是怎麼通過上面的那些故事情節表現這一宏大主題呢？必須遺憾地說，由於當年他很文藝地把本片拍成了四個多小時，然後片商很功利地剪掉了一半，且剪的還恰恰是他懷有抱負的那些部份，所以完整的版本已經看不到了。包括我看的版本在內，網上能下到的是兩個半小時的刪減版。相比之下，1984年的《美國往事》才總算忠實地實踐了他的史詩片抱負。
      下面的內容不是影評，只是把影片經刪剪後仍遺余的史詩碎片拾掇一下，供大家唏噓而已。
      首先介紹一下片中的時代背景，當時美國正經歷西部大開發，荒山、野地、牛仔們都馬上要退出時代舞台，由高樓大廈取而代之了。鐵路要鋪到西部去，帶動西部建設和人口流動。在這時代變遷的重要關頭，片中只有兩個高瞻遠矚的人看出了其中巨大的商機。無論他們誰獲得成功，都必將成為此後豪霸美國一方的財閥大戶。這兩個人就是片頭死掉的愛爾蘭人和瘸腿莫頓。和片中叱吒風雲的一干牛仔不同，他倆才是看到未來的人。但為了爭奪一塊所有人看來一文不值的荒地，他們都丟了性命。這主要的原因恐怕是因為他們都太不了解快走到末路的西部傳統價值觀和牛仔們的行事原則。
      開場沒多久，法蘭克在一次和瘸腿莫頓說話的時候，挖苦他腿斷了仍活得像普通人一樣，絲毫沒有顯得羞恥和沮喪。這時莫頓正為法蘭克殺掉了愛爾蘭人而責罵他，怪他有勇無謀，一身強盜流氓氣。可以看出，法蘭克認為，辦大事的男人就應該是馳騁天下，敢作敢為，不擇手段，想要什麼就用自己的力量去贏取。而莫頓很明顯已經是一個現代商人了，對他來說，追求財富只是操作一門生意而已，又不是強盜，能不能走路對生意有何影響？
      其實，法蘭克和莫頓的矛盾在習慣了傳統西部片的觀眾來看並不是片中的主要矛盾，這只是壞人一夥窩裡反、黑吃黑的支線插曲而已。而流浪槍手和法蘭克的宿怨才是影片的主線。可是賽爾喬·萊翁明顯不是這樣認為的。他渴望表現的正是在時代價值發生巨大的轉變之下，不同身份立場的人相應遭到了不同的命運：有的曾叱吒一時，可無奈面臨時代的淘汰；有的雖還未壯大，但無疑將佔有未來。所以相對於法蘭克和流浪槍手這兩個宿敵之間要用牛仔式方法解決的宿怨來說，獲得賽爾喬·萊翁更多關注的其實是代表西部傳統價值的法蘭克和代表新價值觀的瘸腿莫頓之間的衝突。可惜，不解風情的片商為了追求更突出的正邪對決、更短的片長、更爽快淋漓的復仇故事，所剪去的影片內容，恰恰正是關於瘸腿莫頓用商人的方法追求個人價值的內容，以及由此引起的與法蘭克的衝突。理解這一點，就不會再提出諸如為什麼讓亨利·方達來演反角這一類的疑問。因為這部片在賽爾喬·萊翁眼裡並無反角。他平等地愛著這些命運悲涼的角色，然後藉此表現大時代變遷的唏噓。
      影片接下來的情節印證了這一點。法蘭克作為一般認為的敵方最後大頭目，在同類片中理應由始至終陰險強大，非主角不能戰勝。可實際情況卻是，當他被瘸腿莫頓買通的幾名原手下埋伏時，他顯得狼狽不堪，一點都沒有輕而易舉收拾掉小配角的大魔頭式從容。而他的宿敵，也就是片中一般認為的第一男主角流浪槍手，卻出奇地在此時對他施以援手。
      我看片的時候也不理解流浪槍手為什麼救他。按理說，法蘭克和他有血海深仇，他應該趁機幹掉法蘭克才對呀。當時我想出兩個理由解釋：一、他太自信了，在炫耀君子風度，不但要在肉體上，更要在精神上戰勝法蘭克；二、他和法蘭克的仇恨太深，必須親手殺死對方才能泄憤，故不容許別人插手。但現在我認為兩個解釋都不對，因為流浪槍手的表情和他後來說的話並不支持這些觀點。
      我認為，流浪槍手救下法蘭克，是因為儘管他和法蘭克之間有血海深仇，但畢竟兩人都是活在老西部的價值觀下的，這些仇恨有西部式的方法解決。而瘸腿莫頓此時對法蘭克的襲擊，卻是外部世界對西部法則的干預。換句話說，在骨子裡，流浪槍手和法蘭克是同一類人，瘸腿莫頓才是外人。所以，流浪槍手出於對養育薰陶自己成人的老西部傳統價值的情感認同和尊重，接受不了法蘭克在自己面前被一個東部發達地區的標準生意人用錢解決掉。他眼神中的落寞其實也是法蘭克的落寞，他們熟悉的世界馬上將封存進歷史，而新世界的鐘聲已經敲響。他們只懂按老式的牛仔準則辦事，嘗試融入新世界的法蘭克的下場是被整得焦頭爛額，而堅持原則的夏恩更是慘死於莫頓的槍下。他們的命運已經被宣判，當小鎮的高樓大廈建起，現代文明的生活方式侵入後，他們就將徹底無立足之地。由於影片被嚴重刪剪，所以當片尾這兩個男人在小鎮碰頭時，觀眾會聽到一段不知其所以然的對話。法蘭克說：莫頓曾說我永不會變得跟他一樣，現在我才能理解，不跟他混，我才能感覺到我的根在哪。流浪槍手說：你終於發現做不了一個生意人啦？法蘭克說：我只能做一個男子漢。流浪槍手補充說：從遠古活過來的。這簡單的幾句對話，包含了多少辛酸。
      最後，這兩個末路牛仔，終於迎來了一場「鏢客三部曲」里常見的牛仔式決鬥。法蘭克失去了性命，流浪槍手失去了他的世界。
      畫面一轉，愛爾蘭人的荒地在吉爾——這個從東部發達地區遷來的長袖善舞的姑娘——的接管下，熱火朝天地建起了火車站、教堂、學校、銀行、百貨店……很快一個全新的世界將崛起。應該承認，吉爾這個女人是沒有是非觀的，無論法蘭克和流浪槍手的決鬥誰得勝，她都會伴著勝者。而這，就是接下來的資本主義原始積累階段商人的性格特質：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面對她的挽留之情，流浪槍手毫不猶豫地轉身離去。儘管不能捍衛自己生存的舊世界，但最起碼他獲得了一個體面的退場。在他孤寂的身影之後，老西部的厚重鐵門在歷史的絞鏈用力下緩緩地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