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撒旦的情與慾--Antichrist

反基督者/撒旦的情与欲(台)/失落伊甸园(港)

6.5 / 136,637人    108分鐘

導演: 拉斯馮提爾
編劇: 拉斯馮提爾
演員: 威廉達佛 夏綠蒂甘絲柏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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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小柯

2010-03-15 14:49:37

歷史的夢魘


觀影是最近似於夢境的一種體驗:電影院裡萬燈俱滅,黑暗中只有螢幕上光影迷離聚焦,觀眾們不管在現實生活中是什麼身份什麼職業,都將跟隨螢幕上的人物一起經歷生死離別、悲歡離合,一起哭一起笑,一起戀愛一同死亡,直到曲終人散,黑幕褪去,才帶著夢醒時分的慨嘆,各自重返真實的人生。

拉斯·馮·特里爾的《反基督者》就有一種在恐懼與神秘邊緣遊走的夢魘氣質。開場五分鐘,在義大利電影《絕代妖姬》的原聲歌劇《讓我哭泣》中,一幀幀慢動作的男女性愛黑白片段粉墨登場,有窗外渙散模糊的雪片,有激情中水瓶被踢倒四濺拋灑的液體,甚至還有一個請專業色情片演員表演的特寫交歡鏡頭。代表至上純潔天使般聲音的歌劇對比慾望蒸騰的情色,這個強勁的開場白簡直就如同一記響亮而優美的耳光,把人所有的感官都煽動到一個小小的高潮,再冷靜沉著且緩慢的告訴你,這對愛慾激盪中男女的小兒子,因為父母高潮時的自顧不暇,從高樓摔落雪地身亡了。

在基督教的體系內,這是個再好不過的原罪例子:女人為了情慾而置責任不顧,間接殺死了自己的兒子。事後當然是悔恨痛苦的,於是作為理療師的男人為了讓女人脫離藥物依賴,決定帶她「重返伊甸園」——女人曾與兒子一同渡假的伊甸湖。

這座充滿象徵意味與世隔絕的伊甸園之所以出現,也是因為女人的一場噩夢:她出於本能的害怕伊甸湖的密林,而男人偏要帶女人直面她的恐懼。特里爾用了很多夢境般的慢鏡頭來描繪人的心理意識,比如女人從醫院病床上醒來後,床邊放了一瓶插花,鏡頭一直推進,直到透過玻璃,看到似乎純淨的水裡一團團漂浮的雜質;再比如火車上男人要女人閉目想像伊甸湖,小溪、水流、石橋和密林在人的意識中都變得稀薄飄忽,邊緣渙散層疊,而人則如同在藍色霧氣中慢動作行進的影子,方位不定,水波蒸滕樣的漂移,非常詭異。特里爾在展現這些幻境之時用女人唇息微弱的描述對話作為音效背景,夾雜著時強時弱的呼吸聲,給人以一種聲猶在耳的近距離感。這種感官上的「近」,是夢境與現實混淆的起點,也是影片整體極令人恐懼的關鍵。

解讀整個故事後續發展的框架離不開基督教義中基督與撒旦、男人與女人的關係,這些背後的理論在片中以女人論文選題的形式被明示:女人獨自帶著兒子在伊甸湖畔的森林小屋度假時,研究論文的題目是歷史上發生的針對女性的各色屠殺。歐洲從15世紀末葉開始,曾經有過一個長達三百年的「女巫」迫害風潮,女人被視為惡魔撒旦的化身,接受教廷的公開審判,而同一案件中若有男子參與,他們一般被認為是受了「女巫」的蠱惑,免於刑責。對「女巫」的懲罰從睡眠剝奪到強姦到截肢,乃至廣場上慘烈的火刑。那麼為什麼女人要遭受這樣悲慘的命運?基督的母親,聖母瑪利亞,不也是女人嗎?

對女人這種根深蒂固的仇視依然來源於基督教義:伊甸園中女人聽從了代表慾望的蛇的蠱惑,偷吃了蘋果,誘惑了男人,才使人類從此脫離了神的殿堂,放逐自然。電影中女人有一句台詞,說自然是撒旦的教堂。這裡,自然便是伊甸湖,是女人恐懼的源泉。女人從研究女巫迫害開始在真實世界與精神的虛幻世界中迷失,來到伊甸湖後越發受到自然的召噢,為原始的肉慾所控制,無意識的迫害自己的兒子,有意識的殘害自己的丈夫。特里爾在表現女人為慾望所囿時用了一個令人非常難忘的意象:男人與女人倚靠著根莖交纏的大樹做愛,在激情迸發的過程中,樹身與藤蔓之中伸出了無數隻手,就像女人體內不可遏制的慾望一樣,從肉體深處探出觸角呼吸。

電影中另一個值得一提的意像是針對《聖經》耶穌誕生記中的 「東方三聖」而設立的「東方三乞丐」——分娩的母鹿,啃噬自己內臟的狐狸,和洞穴中的烏鴉。如果「東方三聖」代表著重生的光輝,那麼「東方三乞丐」則代表了腐臭的死亡。針對這三個帶有寓言性質的動物,特里爾特別為它們製作了電腦特效,尤其那隻狐狸,竟對男人緩緩說出「混亂至上。」

類似的夢境意象還有很多,比如雨點般灑落的橡實,還有結尾沐浴聖輝緩緩登山的婦女們。而解析夢的寓意是條非常危險的路,就好像試圖逐格分析超現實主義電影代表作的《黃金時代》或《一條安達魯狗》一樣,從來就不存在標準答案,這既可說是此類影片的令人頭痛之處,也可說正是其魅力所在。而針對《反基督者》一片,我覺得只要得出它與基督教體系對稱或映像關係的結論就足夠了,過度解讀反而會喪失了電影本身的神秘感與多面性。

但《反基督者》最有意思的一點,卻是它在以刻畫女人的沉淪為主體,以基督的映像,也就是「撒旦的教堂」伊甸湖為環境之後,表現出來的卻是完全正像的基督教義——女人是撒旦惡魔的化身,她誘惑男人作惡,最終得到懲罰。這個「負負得正」的反「反基督」法我覺得非常有趣,這個安排表面上看來的確有反女性主義的嫌疑;但再深想一層,我覺得又不盡如此。女人蛻變的地點是伊甸湖,也就是「伊甸園」的諧意。在《聖經》中,是伊甸園中的蛇誘惑了夏娃,讓她吞下了慾望之果;而在電影中,卻是女人在伊甸湖的論文研究,也就是歐洲歷史上的女性迫害風潮,導致女人發了狂。但歷史上迫害女性的兇手卻是教會與男權,這似乎在說,伊甸園中的蛇並非無中生有,也許它就是教會或男權的使者。換句話說,如果女人是撒旦化身,那也是因為男人將天國的伊甸園變成了撒旦的教堂,而天真的女人們不知不覺身陷其中,成為了罪惡的代言人與執行者。又或者,基督的天國與撒旦的地獄,其間距離究竟幾何?人間世界究竟是正反對照黑白分明的矛盾對立呢,還是善惡互為因果,互相交織的惡性循環?

很難判斷特里爾想要表達的究竟是哪層意思。但不管他本意如何,這樣不加解釋的神秘主義都極大增添了影片的魅力。《反基督者》是一部極具視覺衝擊力的影片,驚悚度遠超過一般意義的恐怖電影,其噩夢般的恐懼程度恐怕只有大衛·林奇的《內陸帝國》才可相與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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