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erfect Blue講座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第一夜

講師：今敏 助手：永井流奈

講師：大家好，我是導演今敏，perfert blue是我約在十年前拍攝的電影，是一部非常艱澀的動畫電影，這次我想針對作品中隨處可見的影像安排作介紹，但是，這些只是我個人的看法，絕不是這部電影唯一的解答。第一夜將從主角未麻的日常生活以及她要從偶像轉型為演員的分歧點前做解說。

助手：第一場戲是在兒童樂園裡正在進行給小朋友看的戰隊表演，而偶像團體CHAM的歌迷在外頭聊著八卦。

講師：好，不管是什麼電影，第一幕都是很重要的，如果第一幕很無聊，那就無法引起觀眾的興趣了。我身為導演，第一幕總是讓我傷透腦筋，再加上這是我第一次執導的電影，所以我花了很多心思。我想要先提一件事，那就是驚悚懸疑片，我們在拍攝的途中，就推測這部作品完成後應該會被歸類為驚悚懸疑動畫。其實我沒有拍驚悚懸疑片的打算，不過還是有人會幫你貼上標籤，雖然從製作時到現在，我都沒有做成驚悚懸疑片的打算，但是知道完成後大概會被這樣歸類。當初本來是要做成OVA，一般來說，租動畫回家看的人，應該是週末去逛出租店，看到看起來有點恐怖好像很寫實的動畫，然後才租回去的。拿回家想看的時候，一看到這個片頭可能會以為租錯了吧。

助手：我一開始也以為是這種動畫片，以為是這種戰隊電影。

講師：我就知道。那你算是一個好觀眾。這種反應就是我想要的。

助手：剛開始我的確有這麼想過。

講師：是會這樣沒錯，這也是這一幕的目的之一，讓觀眾懷疑這是給小孩子看的。雖然是給小孩子看的，不過指的是那種大朋友。我想拍的是這樣的電影，那也是我的打算之一。同時，如果是真人的話，這服裝底下一定會有人【註：指的是開場那幾個戰士的服裝】。我想表現的是他們帶著mask。

助手：這件事和整部電影有關嗎？

講師：沒錯！看來你的理解能力蠻高的。在電影的開場，電影也算是一種創作，例如論文，聽說你現在正在為論文煩惱是吧。寫論文前先要寫摘要，告訴大家作者要寫的內容，一開始會先寫出來的吧，這就是這裡的目的，告訴觀眾接下來是關於面具的故事。

助手：這是因為希望觀眾注意到這點所以才這麼安排的嗎？還是只是導演您想要知道...只要您自己知道就好嗎？其實我根本沒發現這一幕的意義。

講師：沒注意到也沒關係，這種地方，會表現出製作者在拍攝時採取的是什麼態度，對觀眾來說，只要在看第二次的時候覺察到就可以了。面具也叫persona，你知道persona是什麼嗎？

助手：有「角色」的意思。自己所扮演的角色。

講師：是的。那是拉丁文，原本是拉丁文。英文叫person，personality。這個字是從persona過來的，語源是persona。也就是除了有面具的意思外，還有從中流露出的個性與人格。想要強調這些意思，也就是要告訴觀眾，perfert blue這部電影，故事是在描述關於人所戴的面具，將這種複雜的意涵，透過這給小孩看的特攝片傳達。雖然這麼做沒什麼意義，不過，我在製作時的確有這個想法。被這幾位戰士打倒的角色叫king bug，這個名字是從bug（程式錯誤）來的，意思是程式錯誤之王，也就是說他們的戰鬥，是為了維護網路的和平與秩序。也就是說，活在閃光燈下的主角，因為錯誤的出現，即惡劣的歌迷，因為不正常的歌迷害得主角的人格產生許多錯誤，這就是我想表達的意涵。但是，觀眾當然看不出來吧。不過只要抱著這樣的想法下去拍，無論面對什麼問題我都能自信滿滿的回答，畢竟導演會被問很多問題，像是某一幕有什麼意義之類的。當被工作人員這麼問時，因為製作動畫是很辛苦的事，當我刻意挑這麼難的表現手法時，就可以告訴他們我的意圖，這是為了不讓自己沒話可說。不過我現在想到的是假借占星術亂掰的人（笑）。但我在製作時心裡真的有這些盤算。

助手：所以每一幕都有導演的意圖存在，任何場面都有導演的意圖。

講師：沒錯。動畫這種表現方式，如果不畫就不會有東西，如果是真人電影有時候還會不小心拍到一些東西，導演當然是抱著某些意圖在拍的，但是，就算是抱著什麼意圖，例如朝天空拍的時候，總不能說雲的形狀也是導演的意圖吧。動畫的話就全部都是了，沒有意圖的東西就不會出現，雖然會有些沒處理好的畫，也會有搞砸的地方，基本上都必須刻意去畫出來，沒有的話根本沒辦法畫。

助手：那您在畫漫畫時，也是每一格都抱著這種念頭嗎？

講師：剛開始只能算是不小心畫了出來，等到積累了一些經驗，才發現所有表現都必需要有想法才行，才能漸漸畫出嚴謹的畫。

助手：原來如此。

第二夜

講師：今敏 助手：永井流奈

講師：大家好，我是導演今敏，第二夜要解說的是未麻告別偶像身份，想要轉型為演員而被突然出現的虛擬未麻也就是她自己逼到絕境的部份。

助手：未麻親自演出在舞台上遭到強暴的戲，當正在進行激烈的拍攝時，未麻在意識逐漸模糊的狀態下，了解到自己已經揮別了身為偶像的過去。

講師：不管是批評還是讚揚，這一幕都很受矚目。

助手：這一幕真的很震撼。

講師：說實話，我覺得自己玩過頭了。現在回想起來，這作品原來是一部OVA，並不打算在戲院放映，所以要儘可能引發話題，因為OVA也不會有什麼宣傳，如果能放進一些刺激的場面比較能引起注意，所以我才放進去了。

助手：真的很刺激。

講師：我真的是玩過頭了。像是美少女、色情、暴力、殺人、跟蹤狂這種低級的要素就像是八卦節目的梗，至於要怎麼組合呢？只要在這裡下點功夫。作品裡使用的題材，也就是低級的要素，就算是很骯髒的東西，只要組合方式不同，應該就能產生新的東西，所以我就嘗試了一下，但是這裡做的太過火了。我在大螢幕上看到這一幕的時候，不禁把頭低了下去。

助手：太難為情了。

（兩人看螢幕上放映的畫面）講師：（指著這場戲開始時未麻坐在地上的畫面）這裡雖然也是想表達出她害臊的姿勢，必須是封閉的姿勢。一開始要封閉，總不能遮都不遮等開演吧，像這樣遮住的姿勢被漸漸打開是很重要的，我在她的姿勢上也下了功夫。（轉向女助手）很難接話嗎？這部份就由我一個人來說吧。根據我實際上問到的結果，聽說要拍這種戲時，參觀的人真的會變多，裡面有幾個鏡頭就是要表現出參觀的人比平常多，就連跟拍戲無關的人也到現場了。實際上似乎有這種情形，這種戲當然會有人想去看。這時候一定會有人看不下去（指未麻的經紀人留美），而且只要一NG就得重來，其實我一直在想，我怎麼可以做這種事呢？但是在這一幕裡，實際上，雖然她被強暴了，但這其實只是工作。但因為身邊的人也有考慮到她的心情，所以她不想給大家帶來困擾。對方那種體貼的表現（指戲裡強暴她的觀眾），反而讓她更痛苦，對她越溫柔，反而讓她越難過，心裡會有這種矛盾。很明顯的，這一幕我畫得很開心（指被強暴一幕），其實我在分鏡表上畫了更多。也有人說我只是因為個人喜好而做出這一幕，但是這裡最重要的，是透過讓未麻挑戰這種戲，表示身為偶像的未麻即將死去，也就是偶像的她要死了。所以這裡跳脫衣舞時的服裝之所以跟CHAM的服裝很像，都是因為想強調身為偶像的她要被殺了，所以才讓她穿上那種暴露的衣服，這部份是我想的，設定也是我畫的，雖然有人罵我這套衣服太下流了。

（調到觀眾扭動屁股抽插未麻的畫面）這個部份男人一直在扭動屁股，這裡也是我刻意設計的一幕。雖然我沒有在映倫（審查單位？）工作過，像這樣在同一個鏡頭裡是不可以做出扭動屁股的動作，其實我也是聽說的，如果只扭動兩次的話就沒關係。（笑）聽說要是超過3次就不行了，我原本以為是開玩笑的，也就是說，這種很明顯的行為，如果畫出扭動屁股的動作就是不行的，聽說一次的話好像沒關係。（又笑）那個...一次的話也太短了，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笑）perfect blue里用了很多低級的要素，我覺得只被歸類成15R已經算是手下留情了，我本來以為歸類成限制級也不意外，所以只要15歲以上就可以看。就這點來說，審查的人似乎把這當作是很正經的電影，有幾個地方，兩三個吧我記得，審查單位說只要修改那些部份就可以變成普遍級，其中非修掉不可的部份就是剛才扭動屁股的動作。順帶一提，最後修改了那部份原畫的是我，其實都是我的錯，只扭動一次，不對，兩次的話就不會有事了。這裡也以短暫的畫面和光線來表現出未麻意識漸漸模糊，這就是剛才提到的侵入未麻的主觀以這種形式來表現，以前光鮮亮麗的時代已經過去了。未麻在化妝間的一幕，她這時候的服裝是黑色系的，這時候必須是穿喪服才行，代表偶像已死，再加上她為死者祈求冥福的姿勢，這就是這裡要表達的。這種地方，我都是很有自信畫出來的，就算是沒什麼動作的一幕。

未麻拍完戲坐進車裡一幕。未麻其實覺得很累，也很後悔，但她還是故意裝出開朗的樣子，真是體貼的女孩。這位叫田所的大叔也一樣，其實他人蠻好的，他在這裡好像想說些什麼，本來想道歉的，但是看到未麻故作開朗，知道未麻不想讓他擔心，所以那句抱歉也就說不出口了。

拖著疲憊身軀的未麻回家後，發現了一件事，那就是熱帶魚死了。之後未麻把房間弄亂，這部作品裡描寫的房間，就代表那個角色本身。內心層面。所以這裡代表她的心情非常混亂，而且想要自暴自棄，這就是這一幕的意涵。之後她痛哭了一場，在這場痛哭之後，她聽見了虛擬未麻的聲音，在電腦螢幕上看到了對方。虛擬的未麻很惹人厭吧。魚缸里剩下的兩條熱帶魚，重點在於為什麼是兩條魚，這個意思是未麻體內的兩條熱帶魚，代表兩個未麻，虛擬未麻和想要在演員之路上努力的未麻。這裡本來是要讓這兩條魚互相追逐，如果這麼做的話，就可以清楚表現出那層涵義，也就是心中的兩個未麻要進行所謂的生存競爭。

第三夜

講師：今敏 助手：永井流奈

講師：大家好，我是導演今敏，終於來到第三夜，電影的部份也將進入高潮，徘徊於夢與現實之間開始懷疑自己存在的未麻，劇情的高潮會如何發展呢？這裡將用到未採用的分鏡進行解說，請繼續觀賞。

助手：同時描寫未麻拍攝裸體寫真和CHAM的演唱會，未麻後悔的念頭和歌迷的熱切盼望，將虛擬未麻喚回了演唱會場，這是一場非常複雜的戲。

講師：這裡出現的角色，有未麻、虛擬未麻、CHAM，而且是同時進行，剛才那一幕，未麻正好出現在CHAM海報中央，重疊在一起，也就是說，剛才拿著攝影機的那個男人，在新一代的CHAM之間看到了未麻。

在這條隧道裡的戲，虛擬未麻又出現了。這也和之前提到的侵入未麻的主觀一樣，進入她的主觀時，也進入了隧道，在光線的映照之下變成橘色，同時也表現出未麻的心境。問題在於虛擬未麻坐的車到底是誰在駕駛，製作現場人員曾說過那一定是由虛擬田所駕駛的，說不定那位大叔也有虛擬的而且幫她開車，雖然這根本不重要。

這裡是CHAM剩下的成員雪子和小麗。她們說了一句很難懂的話，「她現在一定已經在攝影師面前露毛了啦」，「露毛」是什麼意思？看到後來大概知道是什麼意思。這就讓成人動畫perfect blue成為名副其實的成人片，與這部份有關的詞語，劇本上當然沒有寫「露毛」這個詞，寫劇本的人怎麼可能一臉認真寫這種詞，我和負責這裡的動畫師討論時，突然聊到這個然後就決定採用了。露毛。糟糕，這樣算是性騷擾，我要認真一點才行。（笑）

這裡有場浴室裡的戲。雖然我一直在提自己引用的部份，實際上也有人引用我這部電影。你知道一部叫《夢之安魂曲》的電影嗎？

助手：對不起，我沒聽過。

講師：那是由達倫諾夫斯基執導的，他的出道作是《π》，我記得《夢之安魂曲》是他第二部作品，他曾說過想要把perfect blue拍成真人電影，他是美國人，他好像很中意這部作品，他為了宣傳《夢之安魂曲》來日本時我們見過了面，有人邀請我們對談。在那之前我當然也看了《夢之安魂曲》。而這一幕，用俯瞰視角拍攝未麻把臉埋進水裡的樣子，感覺快要窒息了，她把臉泡在水裡，然後憋不住了大罵一聲「混蛋」。在《夢之安魂曲》里出現了和這兩個鏡頭完全一樣的角度和姿勢，俯瞰視角，泡在水裡，被《夢之安魂曲》拿去用了。我向他本人確認了這件事，結果他說這是為了致敬，為了向我致敬。在《夢之安魂曲》裡面，把臉埋在水裡的就是珍妮佛康納利，是她演的，按照我畫的分鏡演的。（笑）順便提一下，去年我和珍妮佛康納利坐了同一班飛機，對方是坐頭等艙，我和家人坐在經濟艙，對方比我們先下飛機。

助手：所以沒有機會說到話

講師：我總不能大叫她的名字，然後說你居然抄襲我的作品，（笑），不，抄襲的人並不是珍妮佛。在《夢之安魂曲》這部電影裡，一位很老的女性，很希望可以上電視，最後在房間裡看見了自己的幻想，看到有人從電視裡走出來，那位女性最後在幻想中穿的是紅色洋裝。

助手：真的很像！

講師：什麼很像，這根本是抄襲吧。（笑）我問了他本人，結果他說那都是為了向我致敬。我學起來了，我以後不說「引用」了，全部改成說「致敬」。

助手：今天你說的內幕很勁爆呢。

講師：在拍電影的時候，會受到自己喜歡作品的影響，像是那些印象深刻的地方，忍不住就模仿致敬了。

助手：最後是成為名演員的未麻前往醫院探望留美的結尾。終於來到最後一幕。

講師：這個部份，未麻來探望精神似乎出了問題的留美，她應該還以為自己是未麻吧。經過一番成長的未麻在一旁看著留美，重點是她是隔著玻璃在看的，這是我當時的想法，他並非直接看著留美，而是隔著玻璃這層濾鏡在看，也就是說，她是站在客觀的立場，就是這麼回事，客觀地看著留美。在這一幕裡，被醫生叫住的未麻說：「我知道我已經見不到她了，可是，都是因為有她才會有今天的我」，這裡的「她」指的是過去很照顧未麻的經紀人留美，同時也是指過去的未麻自己，所以現在的她應該是一個成功的演員，又或者她已經不是演員了。總之在事件發生之後，她已經有名到護士可以認出她來了，也就是說，她之所以能成功，是因為有之前當偶像的自己，今天才能有這種成就，因為有留美當時一直照顧她，所以才會有現在的自己。至於留美，留美是受制於以前的自己已經走不出來的人，被關在反射出自己的鏡中世界也就是空想的世界裡，而未麻則是打倒了那個想要束縛她的過去的自己，她實際上也打敗了那個過去的自己，這麼做之後，她才能邁向人生的下一個階段，也代表了成長的未麻和受制於過去的留美之間的差異。

接下來，關於最後一幕，未麻上車後摘下太陽眼鏡，這時候她說了最後一句台詞「我可是貨真價實的未麻喔」，這裡為什麼要用鏡子裡的影像呢？這一幕可以有很多解釋，我覺得這樣也不錯，但是也有一種比較罕見的解讀，那就是未麻才是一切事件的兇手。

助手：我也有懷疑過，結束之後，這一幕讓我覺得自己之前的想法是不是錯的，讓我弄不清楚真相到底是什麼。

講師：我也忘記是誰問的，大概是我去外國參加影展時有人這麼問過我，未麻對著鏡子這樣說，一定是在表示那是謊言吧。其實我在做的時候，並沒有想欺騙大家，而是經過了這次事件，未麻已經成熟了一些，和以前的她已經不一樣了，換句話說，就是成長了，但是，因為告別了過去的自己就成長了，人類的成長應該沒那麼簡單吧，並不是說成長了一次之後就不需要再成長了，而是打破自己之前的價值觀，經歷痛苦混沌的時期，在那之中重新構築自己，讓自己成為更成熟的大人，我想這個過程會一直反覆下去。如果這裡不是以鏡子裡的未麻，而是以未麻的正面來呈現，感覺一切就到此結束了，所以，這裡是要表現一切還沒結束，其實一切都還沒完成，也就是說，她對「我是貨真價實的未麻喔」這句話還抱有懷疑，我個人的解釋是這樣，所以並不是真正的自己完成了，而是繼續探尋下去，才會讓她成為真正的自己。其他還可以有很多解釋，這樣也很好，有各種解釋不是比較多元嗎，所以，我做的解釋不一定是正確的，用別的角度來解釋鏡子裡的她也可以。讓觀眾有更多想像空間果然還是比較好。把電視機拆了研究每個零件就看不了電視了，整體的東西應該用整體的觀點去欣賞比較好。雖然這麼說，但我還是做了很多囉嗦的解釋。

助手：很厲害啊，謝謝導演為我們做了這麼詳盡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