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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見列寧--Good bye, Lenin!

再见列宁/快乐的谎言(港)/再见列宁(台)

7.7 / 152,680人    121分鐘

導演: 沃夫岡貝克
編劇: 沃夫岡貝克
演員: 丹尼爾布爾 凱特琳薩司 蕭蘋哈瑪多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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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鬆落

2010-01-12 04:19:13

那些消逝的、流逝的、不再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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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70年代,這家人幸福地生活在東德。媽媽,爸爸,哥哥,還有妹妹,媽媽是學校裡的音樂教師,共產黨員,他們在假日小別墅里度假,嬉鬧。哥哥亞歷山大掀開襯衣,T恤上,印著太空梭的圖案。
        1970、1980年代,我們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新疆和田地區策勒縣城,媽媽,爸爸,我,弟弟,媽媽是策勒縣革委會秘書,共產黨員。我們住在公家免費配給的職工宿舍里,每一家有一個獨立的小院,有兩間大房子,一間小房子,地上鋪著青磚,灑過水後有好聞的味道,窗戶外面是碧綠的白楊。我穿的T恤上,印著少林寺的圖案。
        我們的生活極其簡單快樂。木頭傢俱都是由父親親手打造,實木傢俱上,刷上簡單的顏色,非常好看。並非家家如此,有些人家,請浙江木匠為他們打造傢俱。一年或者兩年,我們回內地探親,醫藥費用都由國家報銷。每個單位,都有一個非常大的菜園子,只為自己的職工開放,每天黃昏,我們提著籃子去,給看守菜園子的人交上2分錢,就可以進去,自由採摘蔬菜,需要多少,摘多少,1980年代初期,採摘蔬菜的費用,成了5分錢。除此之外,我們沒什麼別的開銷。
       我媽媽的父親,是1936年參加革命的老共產黨員,1956年,隨著監獄系統的遷移來到新疆,在那裡,他被打成叛徒,但即便這樣,我媽媽剛滿18歲的時候,就入了黨。我在二年級加入少先隊員,因為不是在一年級就加入,使我媽媽很難堪。
        媽媽教我背唐詩,讓我看《當代》、《春風》、《隋唐演義》。媽媽告訴我們,別人的東西不許拿,有人數錢就要走遠,要真誠待人,不負責任的、沒有愛的性是骯髒污穢的。她也許不知道,她做的這一切,她埋下的伏筆,在將來會引起什麼樣的變化。

       1978年,亞歷山大的爸爸逃到了西德,和另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警察和媽媽克里斯蒂娜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從此,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到了工作里,從此,除了這個國家,黨,兒女,她沒愛過別的什麼。
        1980年代,有人和媽媽進行了長時間的談話,媽媽需要交代清楚她在60、70年代的所作所為。她不能接受,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工作里,除了這個國家,黨,家人,她沒有愛過別的什麼。爺爺帶著她,還有我們一家人,回到內地。
        我們住在農村里,媽媽學會使用土炕,學會和村婦吵架。她所經歷的一切事,她所接觸的一切入,都是她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我們每天早早起來,過河,過鐵路,走山路,去上學,我們所經歷的一切入和事,是我們從來沒有經歷過的。

        1980年代末,亞歷山大參加遊行,被警察帶走,媽媽正好經過,目睹了這一切,當場暈倒,從此昏迷在病床上。
        1992年,我考上了大學,媽媽被發現有病,從此病在床上。

        1989年到1990年,媽媽昏迷的這段時間,柏林圍牆被拆除,東西德合併。1990年,媽媽醒來,她不知道自己已經睡了這麼久,對外面的變化,一無所知。
        1992年到1999年,媽媽病在床上,她的世界,從此停滯。她被親戚嫌棄,被世界拒絕,除了電視機和紙牌,對外面的變化,她一無所知。她還經常說:「怎麼能這樣呢?這是不符合工作程序的,這是不符合組織規定的。」

        再度醒來的媽媽,心臟極度脆弱,醫生說,她經受不了任何刺激,亞歷山大不願意讓媽媽知道實情,不願意讓媽媽多年的信仰在一夜之間崩塌。他決心挽住時代的巨輪,讓他們那72平米的小公寓,還停留在巨變前夕的深夜裡,已經裝飾得富有刺激性的公寓,要重新裝飾回原來的樣子,在垃圾桶里、逃離東德的人們留下的空公寓裡,找到已經停產的食品,酸黃瓜,豌豆,酒,或者把來自資本主義國家的相近的食物,裝進這些食物的包裝里,拿給媽媽吃。家裡的人,還必須穿樸素的,過時的衣服,小外甥女也必須用塑料尿褲,而不是西歐紙尿褲。家裡還召開街道黨小組會,成員是街道里那些失業的、成天喝得醉醺醺的老人們,媽媽以前班上的少先隊員,還被亞歷山大用20馬克雇來,探望媽媽,為媽媽唱過去的歌。媽媽還要看新聞,亞歷山大就和他的懷著導演夢的天才朋友丹尼斯為媽媽製造東德新聞,在新聞里,東德蒸蒸日上,西德人民不斷跑到東德來。他不見得同意她的信仰,卻尊重她的信仰,知道信仰對於一個人是何等重要。

         躺在床上的媽媽,除了自己的病,再沒有什麼可關注的,她還夢想著,她的病可以治好,她可以重返社會,可以去親戚家裡包餃子,抱她的外甥,也不會被人一把推開。還好,她有過去的醫療保險,可以報銷一些錢,即便這樣,需要我們承擔的那部份,也超過了我們的想像。我們都不大願意告訴她我們的境況,我一個弟弟也許在混黑社會,另一個失業,我做養路工,對此,她痛心疾首:「國家培養一個大學生,怎麼能當養路工呢!」
         我得到機會,離開家,拿極低微的工資,經常在半飢餓狀態,只是,可以不用挖沙子。她病了這麼多年,對外面的物價一無所知,她以為,憑100塊錢,可以在大城市生活上一個月,她問我們怎麼樣,我們都說:「好著呢。」

        媽媽再一次昏迷,住進醫院,亞歷山大找到自己的爸爸,帶他去醫院看媽媽。並且製造了最後一次新聞節目,而且是國慶專題,節目裡,東德的第一位太空人成了國家元首,宣佈拆除柏林圍牆,接納萬惡資本主義制度下的西德人民。在那同時,病房外面,突然放起了煙火,煙火把整個夜空和整個病房照亮。3天後,媽媽去世,亞歷山大把媽媽的骨灰裝進太空梭的模型里,點著引線,發射上夜空。
       媽媽最後一次昏迷,住進醫院,最後3天,她始終喃喃自語:「最壞的......最窮的......最討厭的......最壞的......最窮的。」但最後一天,她說的是:「最愛的......最愛的......最愛的。」她最愛什麼呢?我把她這一生的經歷想了一遍,也沒想出來。也許是在新疆的黃金時代?因為,在那時候的照片上,她梳著辮子,在果樹園裡、在拖拉機上、噴射著浪花的水閘旁邊、在蘇聯建築風格革委會大門前笑得很開心。

        亞歷山大和爸爸,妹妹,妹夫,還將繼續生活下去,他們相信自己的祖國會更美好。
        我和爸爸,弟弟,還將生活下去,我們相信自己的生活會更好。
        除此之外,我們不相信別的。很久很久以前,這個國家的人,已經像做化療一樣,被殺死了所有關於信仰的細胞,重新植入新的、美好的信仰。活著,是此刻我們唯一的信仰。
        我們懷著這個信仰,接受了緩慢來臨的巨變,我們每經過一個夜,都必須做好醒來後有些什麼新的在發生的準備,這樣的巨變是合理的,它不會讓我們中的任何一個人被突然而至的刺激摧毀,陷入昏迷,或者失去生活的勇氣,它緩慢到來,讓我們逐漸變得無比堅韌,讓我們即便是移居到火星上,也可以設法生活下去,生存,漸漸成了此刻我們唯一的信仰。我們被挾裹著,在時代的洪流里踉踉蹌蹌,有時候有點焦灼,有點白熱般的窒息感,但來不及深究,有渴望,來不及沉澱,稍一沉思,我們就跟不上前進的人潮。這個過程是痛楚的,必須的。也許,有一天,一切都將沉澱下來,我們的生活,可以安寧、美麗,芬芳四溢,蘊籍華美,充滿——「人文關懷」,但那個世界,我們也許已經等不到了。
        生存,是此刻我們唯一的信仰。中國人,最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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