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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母親--Mother [非常母親]

母亲/骨肉同谋(港)/非常母亲(台)

7.8 / 47,115人    129分鐘

導演: 奉俊昊
編劇: 奉俊昊
演員: 金惠子 元斌 晉久 千玗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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鹽lynn

2010-01-04 09:34:45

做一做段落audio - visual分析


我認為,奉俊昊的《母親》非常不一般,表面上是要展示一個離奇詭譎的小鎮謀殺案(若按類型分,完全是犯罪驚悚片),但實際上,它在講述的過程中延宕了開來,關注了更多、更廣的東西,更不是把視角僅僅停留在既定思維大小的狹隘視野里(比如只拿「犯罪」和「親情」做文章)。於是,可以說,《母親》這部片子厚度驚人,並成了一個屬於現代的、東方的、「社會性」的隱喻。

泛泛來說,這種隱喻,關於人的不信任,承受與極限,關於(社會)機制的冷酷,關於畸零人的生存,關於真相的殘酷和不可知,也關於記憶的恐怖和遺忘的必須……這種種問題,其實,滲入到了影片中的個體命運和宏大敘事中。於是,鏡頭不得不在曲折衷徘徊,力圖展現出一個社會肌理的多個層面,展現出人的多種狀態和可能,而不是如一般的推理犯案片,在抽絲剝繭後,就要直達主旨(最後,我們仍然猜不透結局,卻彷彿體會到更多東西,感慨也更深)。

當然,在這裡,最需要說的是,這種「很有城府」特質,也滲入在每一處的視聽語言當中。

(一)

我選的這一段,講的是鎮宇和元彬不滿某教授和其同僚開車撞了人就跑,便在高爾夫球場等候,隨後呼喝、追打這群所謂「上流入士」,很是熱鬧。這一段,是影片最早的一處「小高潮」,出現在開始的六分多鐘,值得一說。

首先,整個段落,充分顯示了導演的控制力。從「潛伏」到「追擊」, 從遼闊的大遠景到近處的特寫的「冰冷切換」等等,無論是場面調度還是鏡頭的移動,還是演員的動作、台詞的摻入,皆顯得舉重若輕,流暢嫻熟,細節處理的更是精緻。

一開始,第一個鏡頭的視聽就相當有魄力——鎮宇由山谷出現在地平線,(此時是第三者視角),鏡頭緩緩向前滑進,越來越快,鎮宇在遠處看見了什麼,趕緊俯下身,懸疑和不安的笛聲配樂也隨之響起。按照一般的邏輯來說,此時省事的做法應該是直接切到他看到的事物,更加簡單也更加直接。而導演沒有切,在此選擇了無比複雜和費事的長鏡頭——鏡頭連推帶搖,伴著嗚嗚的樂聲,讓廣袤草地緩緩掠過眼前,直至移到遠處小道的方向,一輛奶白色的高爾夫小車進入視野,鏡頭才穩穩的停住。

如果說這個鏡頭還是「半個主觀視點」的話,下一個遠的驚人的鏡頭,就是一個讓人惶恐的「全知視點」(攝影機幾乎架到了野外場地的最邊緣),把元彬、鎮宇和教授一群人的位置以及高爾夫球場的「龐大」展露無疑,也可能是有一些「人在做天在看」的意味(個人猜測)。而第三個鏡頭則極為突兀,變成了搖晃在車後的一堆高爾夫球桿的特寫——第二個鏡頭的極遠視野和第三個鏡頭的極近視野構成了非常具有衝擊力的「互文」效果。

第四個鏡頭,描繪了車上的教授一行人的「生態」。僅僅一個數秒的鏡頭內部精準描摹,就可以隱隱猜出這些人各自的身份、地位以及關係,而此處,依靠的完全是景別的選擇(近景),鏡頭內部位置的安排(兩前三後),以及人物的外形和表情(坐在前面副駕駛坐傲慢的老頭肯定是教授,駕駛者是同事,後面座位的兩男一女是跟班),此處最不容易的地方在於,既有幽默藏在內部,又隱隱顯露出真實世界的人際流,儼然是大手筆。

這裡多說一句,奉俊昊要描寫「非社會性的人」的悲劇(「母和子」兩人作為脫離正常社會關係網的典型),而其立足點就必須是具有強大社會真實感。比如,全片氣質冷冽、格調灰暗、一再以「寫實感」為先,甚至有些段落,對於真實殘酷性的揭示讓人毛骨悚然。然而,這一段卻略有不同——把「真實」插入一種靜中帶鬧的冷幽默之中,表面上看趣味盎然,仔細想想,又不全是如此——段落的外延意義,也是影射某種形式的社會不公——某大學教授在一群吹捧者的護擁下,去豪華高爾夫球場打球,撞傷了人卻可以沒事,而玩笑性質的「報復」卻讓窮的揭不開鍋的家庭要賠償其巨額修車費(天理何存?)——只不過這一些,導演把它們隱藏在敘事的深處(潛在暗流),不特意思索,也不易發覺。

回到視聽語言的分析,後面小道和小樹林的段落,非常巧妙的使用了「移動中的小車」這個道具。讓鏡頭在不斷滑動,配合著元彬和鎮宇兩次手持木枝的奔跑位移,漸漸營造了一種略帶喜感的張力和氛圍。比如很多鏡頭都是安放在小車上拍攝,取代的是車上人的主觀視角,並在車拐彎的時候還伴有一個90度的搖鏡頭(因為人的脖子可以扭動),下一個反打鏡頭則都是這幫人莫名其妙、一頭霧水的近景(甚至還有集體扭頭)。再加上,往往是車(鏡頭)近,人(元彬)退,車(鏡頭)遠人(鎮宇)追,而鎮宇追來並向車上投擲木棒的時候(主觀鏡頭),鏡頭後面甚至傳來嚇的「喔喔」喊叫的聲音,由低轉高。於是,整個場面就顯得有些滑稽,更有些「身臨其境」,而背景的「錚錚」樂器聲顯然也有推波助瀾、烘托氛圍的效用。

最後一段很長鏡頭、一氣呵成的元彬和鎮宇圍毆三個「德高望重」的中年男人的段落,非常精彩,尤其是中途鎮宇偷偷扔球桿入湖,鏡頭是跟著球桿「噗通」入水後,又不急不緩的折回,繼續關注他們扭打的場面,顯得格外的「氣定神閒」。其實,這一段之所以這麼拍,不僅僅是為了炫技,而是為了一種「長短句」語法的搭配平衡。換句話說,長鏡頭和短鏡頭的搭配均衡,是整個段落「節奏」優劣的關鍵,也是最終「韻味」能不能出來的重要一環。

因此,讓我們再看看這一段。一開始,是一個長達22秒的長鏡(對整個空間的勾勒),而不知是不是巧合,最終的一個扭打長鏡,也是22秒。而中間,正反打鏡頭居多(儘管是比較怪異的正反打),都是以3到4秒一個,快速剪輯在一起,讓人看的目不暇接,而接近結尾處有個跌宕(是一個12秒的鎮宇追車的側面全景跟鏡)。整段基本上的節奏趨向是「慢-急-慢」,首尾綿長呼應,中途又是一陣快鼓快箏,所以說,此段給人的心理感受是相當的扣人心弦,卻又回味無窮。

(二)

從劇情上來說,此處看似是一次非常痛快的「發洩」,是無規則的敘事。實際上卻暗暗處理了三個敘事任務,一是,埋下高爾夫球和高爾夫球桿的伏筆(這兩個道具在後面的劇情中有極為重要的線索作用);二是,深入描繪鎮宇和元彬兩個人物的性格和關係(一個是強勢且有心計的混混,另一個則是天真不諳世事的傻子,後者顯然視前者為偶像,而前者卻對後者有鄙視);三是,通過一場戲描摹出一幅垂直的社會圖景,菁英人士和弱勢群體的懸殊地位,當然後者也會有爆髮式的反抗,雖然此種「暴動」必然會受到懲罰,比如元彬作為最底層,受到社會和執法機構的「冷暴力」——賠償巨額的奔馳後車鏡。

而這個歡騰的段落,卻是鎮宇和元彬聯手實施的「熱暴力」,一方面源於他們的年少熱血、唯恐天下不亂,另一方面則是反襯了教授一行人的懦弱和喪失活力,沒有國家機器的維護,也只能挨打罷了。至於鎮宇則是想好了讓元彬承擔所有的過錯,才會為所欲為(此人甚為狡詐,在這一段中就有幾個細節展示,比如特意扔高爾夫球桿入水、比如主張有計謀的從後面攻擊)。

其實,通過這一節奏有致,張弛有力的段落,我已經可以清晰的看見,《母親》當中,一套強大的壓抑系統是怎樣巧妙搭建起來的(儘管這一段其實是抗壓抑,和別的部份的劇情截然不同)。奉俊昊一如其在驚世之作《殺人回憶》中所做的那樣,把一個人逼上絕境,必然先是展現社會組織的不可信(教授、律師等菁英階層醜態畢露、為所欲為),司法執法等權力機關的高度不可信(警察在案件中扮演了極為荒謬和可笑的角色)——於是,「公權」被徹底否認,「國家」喪失其對內的基本公允,整個社會制度出了讓人心寒的問題。

最可怕的是,《母親》不僅對「公」的一套概念灰心喪氣,連「私」的世界也未給人以半點希望,仍是「他人即地獄」的囹圄——友情不可信(朋友認錢不認人),親情亦不可信(被害女孩的祖母靠其賣淫的錢生活,卻對她的死無動於衷;堅信兒子不是兇手的母親,最後也在「真相」下信念崩潰)。在這樣的構造下,人的孤獨性被彰顯到極致,一如開頭和臨近結尾的鏡頭中,在荒原里麻木晃動的母親,她殺了人卻無人可以訴說,她恐懼她的兒子總有一天會知道自己和她都殺了人,她企圖通過扎自己腿上的穴道來忘卻記憶。

同時,我們更清晰的看見,在這種一層扣一層的信任崩塌中,傳統意義上的「非社會人」是怎樣的被無情的刪除出去。先是母親和兒子元彬不斷遭人歧視(兒子又對母親對自己的關心無動於衷),生存已經空間畸形,兒子元彬卻又因冤屈啷噹入獄。接著,元彬在獄中突然回憶起了什麼,大聲對母親叫道:「我五歲的時候,你想毒死我!」母子之間的建模瞬間被損毀。而結尾帶著更強的弱肉「弱」食意味——永遠只會是一個弱勢個體殘殺了另一個弱勢個體——元彬用石頭砸死了賣身女孩,母親則殺死拾荒老頭。而接著,承擔罪名的人,另一個弱智少年,必須也只能是一個社會的「畸零者」 ,並且更加徹頭徹尾——他甚至連沒有母親都沒有。在這個系統里,所有的菁英階層、執法機關、普通社會人都在安全的領域,正如我們,只需要和冰冷的鏡頭一樣,冰冷的注視著他們的不幸和掙扎就可以了。

的確,我認為,奉俊昊在這部片子裡與其說是強烈的控訴,倒不如說是冷漠的注視了(他真的已經修煉到了很高的段位)。這種不帶溫度的冷漠,貫穿在鏡頭和視聽的每一個細節之中,只要仔細體會,皆能發現其精妙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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