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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耳

2009-12-09 07:50:00

1948年的政治與性


     人總是自主性地,選擇性地遺忘一些事情,比如,從前的柬埔寨有個紅色高棉,我記憶中有90多萬人口被布爾布特從首都金邊趕到生存條件惡劣的邊地去生存,只留10萬人在金邊。不久前,去過柬埔寨的朋友特地把萬人窟的照片發給我看,那些被紅色高棉政權屠殺的生命,被排成了骷髏牆,讓人感到毛骨聳然。比如,從前有個國家叫羅馬尼亞,有個人叫齊奧塞斯庫,另有一個國家叫南斯拉夫,有個人叫狄托。當然,還有一個赫赫有名的人,叫史達林,還有一個對他感情很複雜的人,叫高爾基,他曾經去過古拉格,回去後對著史達林同志說了些言不由衷的話。後來,我們的索忍尼辛同志在《古拉格群島》裡將我們從小心目中的偉大作家描寫成了人格分裂的偽君子。

    是的,記憶中的狄托還有一個身份,是第三世界不結盟運動領袖,他與史達林鬧翻了。

    而我現在的散漫思緒,完全是因為昨晚又看了一部庫斯圖里卡的電影《爸爸去出差》。原以為又是一部天馬行空的庫氏風格強烈的片子,結果竟是那麼凝重,那是一部將時間與記憶拉回到前南斯拉夫狄托時代的影像(1948年開始的南斯拉夫)。

    孩子。特殊時代裡的孩子。《鐵皮鼓》裡三歲就停止長大的奧斯卡眼睛裡,納粹時期的德國是成人世界的荒誕與醜惡,而母親與某叔叔在桌子底下的苟且更將這荒誕推到極至,成人世界的一切都不可理喻了,於是奧斯卡不再長大。《爸爸去出差》裡的7歲男孩是壓抑的成人世界外存在的真愛與自由,父親對情人半真半假地說「這年頭誰還能真的愛別人」,但父親是真的愛兒子的,母親也是愛他的,得了絕症的小女孩瑪莎也是愛他的。小女孩被送上救護車後問小男孩,你愛我嗎?小男孩像個男人那樣回答,你是我這個世界上最愛的人,我愛你,超過我愛我自己。

    夢遊。庫斯圖里卡幾乎在他的每一部電影裡都有一個關於超越本我的隱喻。有時是人的飛翔狀態,在這裡,是小男孩經常性的夢遊。小男孩的夢遊讓觀者糾緊了心,又帶著好奇之心去和他一起探索夢遊時未知的世界。靈魂半出竅,半迷離,似乎與白天成人世界三緘其口的高壓狀態形成對比。夢遊是孩子的自由,而在極權社會裡,大人們,或像男孩的舅舅,因過度精神緊張與內心煎熬夜夜失眠,或像片中的「爸爸」,因一句帶有知識分子色彩的對報紙漫畫的評論而獲罪,被安排去「出差」,事實上,是成了政治犯。

    電影中最美好的一幕,小男孩在一次夢遊中跟著一隻狗去了小女孩家。小女孩的父親蘇聯醫生愛憐地將他放在女兒的床上,讓這一對純真相愛的小夥伴相擁而眠。次日早晨,這一對孩子一同在浴缸里洗澡,第一次彼此見證了男孩和女孩身體的不同。充滿溫馨童真的一幕背後,是另一個蘇聯流亡者的故事。小女孩的父親蘇聯醫生身上,承載著另一個極權國家和他個人命運的悲劇故事,只是,在這裡,導演並沒有將另一個故事打開,只是從小男孩爸爸對醫生的同情中看出,這小女孩,已經是他唯一的愛。不能再剝奪他的孩子了。但小女孩最終還是死了。

   大人們。這裡的男人主要是「爸爸」和「舅舅」。「爸爸」有妻子和兩個兒子,家庭幸福,本人也是個比較有魅力的男人,他還有一個好了兩年的情人,催著他和妻子離婚,他當然不願意,事實上,他和妻子感情好得很。他成為政治犯的過程是這樣的,在與情人同一列火車上時,看一張報紙,對著報紙上的一張誇張的政治漫畫發了句牢騷,「這實在太過份了」。他情人氣惱地說,政治和離婚有什麼關係,為此他們吵了一架。後來,得不到他婚姻承諾的情人成了告密者,將他的這句政治牢騷報告了他妻子的哥哥,妻子的哥哥,也就是兩個男孩的舅舅將他抓了起來,在他的小兒子進行了割禮之後,他告訴兩個兒子,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出差」。

    他因言獲罪,也因言重獲自由,回到了塞拉耶佛。他在改造地給戴著紅領巾的小兒子向市長大人宣誓時寫的講演稿戲劇性地結束了蒙難的一切。因為他說了一句「狄托即黨,黨即狄托」,這句話,當然說對了。於是他的政治蒙難,就這麼結束了。

    回到了塞拉耶佛,庫斯圖里卡將男人們解決問題的關鍵安排在他妻弟的婚禮上。當年關押他的妻兄也被邀請,於是,兩個男人坐到了一起,像成年人那樣地交談。另一個男人的良心也有些受到譴責,他問妹夫,你邀請我來赴宴,是你原諒我了嗎?妹夫說,我想忘記,但不能原諒。不過,他們還是像男人那樣碰了杯。這裡還沒到達高潮。男人之間,似乎有些東西也可以化干戈為玉帛,因為他們都知道自己不過是政治的玩偶,大義滅親之類,更多是身不由己。

    男人要自己的妻子與哥哥和解,坐到他旁邊,與他說說話。妻子恨恨地告訴丈夫,她寧願死也不。但鏡頭一轉,婚禮上,已再一次挺起大肚子的妻子冷靜地坐到了哥哥的身邊。哥哥在妹妹面前,現在完全成為一個受折磨的懺悔者。她說,哥哥,你睡得著嗎?他說,妹妹,我睡不著。他將頭無助地靠在妹妹身上。但妹妹未被融化。她又說,哥哥,你睡不著,試過白蘭地嗎?他又說,妹妹,白蘭地也沒有用。

     這個痛苦的男人,他靈魂深處的糾結徹底打動了我。他為什麼睡不著?不言而喻。他是她的哥哥,他是共產黨員,他妹夫的情人是他喜歡的女人,後來,那個女人嫁給了他。但他的日子,每一天都過得很痛苦,他的快樂,早已被剝奪。

    電影的高潮在於最後的清算。這個痛苦的男人在與妹妹的對話交鋒之後,悔恨交加,長歌當哭,他企圖自殺,砸破了的酒瓶讓男人的額頭鮮花直流。他被拉進室內,他的妹妹這時來到他的身邊,無聲地給他拿去布巾擦血。也許,這最後的自殺之舉,使妹妹終於原諒了哥哥?

     另一場秋後算帳在那一對昔日的情人之間。他用性清算她,像是粗野的侵犯,又像是一場愛恨交加的做愛。這個男人這時仍然是矛盾的,他盯著她飽滿的身體,恨似乎就在這慾望的身體面前消解,他對告密的情人有多少恨,還是愛恨交纏?他和她之後還將糾纏下去嗎?

    我能從這個電影裡讀出的,這一對男女之間是很少的愛,及說不清的欲。男人愛誰?他真正愛的是與他患難與共的妻子,但他同時拒絕不了新鮮的情慾(他的政治與性都有點像在布拉格的湯馬斯醫生)。女人也許是出於得不到他的恨才出賣他,但她哭著說,她沒想到他的妻兄真的會把他抓進去,她說,她想念他。他清算完情人後走了,留下一個週身感到恥辱的女人,她企圖上吊,但沒有成功,她能做的,也只能是痛哭流涕。這樣的姑娘,在我們國家的某個時間段不知產生過多少。

    每一個都不是壞人,是人錯了,還是時代錯了?

    在整個電影裡,淚流的最多的男孩的媽媽。她愛父親,愛丈夫,愛孩子,也愛哥哥和弟弟,她承受她不該承受的一切。她得到男人的愛也同時承受背叛,哥哥的背叛,以及丈夫的不忠誠。但是,她扛下了一切,一個新生命又在女人的腹中孕育。

    最近因同事借我庫斯圖里卡的套裝,我幾乎看完了老庫的所有電影。看得有些麻木,審美疲勞是難免的,已經沒有言說的慾望,但《爸爸去出差》卻看得我唏噓不已,唏噓之下,又開始氾濫了。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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