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這戲院裡有鬼嗎？」——〈不散〉觀後

●鬼片

「你知道這戲院裡有鬼嗎？」是的，我相信。〈不散〉如果要歸類的話，應該列入「鬼片」。為什麼這樣說呢？在全片穿插迴盪的武俠電影〈龍門客棧〉，最早在 1967年上映，距今已有36年歷史——對於現在進戲院看電影的主要年齡層和主要觀眾群來說，它事實上已經死了。它不曾在小於36歲的大多數觀眾記憶裡留下過太深痕跡，這是四字頭那群人的回憶；戲裡播放〈龍門客棧〉的福和大戲院真實存在於台北縣永和，現實世界裡它也面臨了即將被拆除了命運。〈不散〉所描述的正是這座戲院以及這座戲院最後一次的落幕演出。所以我認為，若將〈不散〉比喻為現實世界的真實存在，那麼〈龍門客棧〉則該是徘徊在現世的鬼魂。而藉著看〈不散〉，我們同時可以目睹兩部電影的結合，一齊見到真實和魂靈。

●最後一夜

電影開頭，滿座的觀眾正專心盯著螢幕畫面（眼尖的觀眾立刻可以發現蔡導的光頭熠熠發亮）。之後，（也許是數十年後）這座戲院成了一座頹然、敗圮的二輪戲院。充斥在此的觀眾不會安安靜靜、整整齊齊的看電影，取而代之的是抽菸、嗑瓜子、啃雞腿等等的罔顧他人觀影心情的顧客，以及同志朋友們。但是老戲院一視同仁地收納了所有不被正常戲院或社會接納的邊緣人。

在這一夜，有個日本青年，大老遠到此（他聽說這裡是愛人同志流連處所）找尋同好，恰好趕上這最後一場電影。日本青年像是誤闖禁區的闖入者，穿梭在這些沒公德心的觀眾之間，也穿梭在宛如鬼魅的同志朋友之間，經過那層層疊疊的雜物、紙箱、舊電影看板，最後求愛未遂，被嗑瓜子的聲音嚇跑（又是一個寓意深遠的暗喻？）。

在這一夜，跛腳的女售票員正在重複她日復一日的上班雜務：清廁所、沖馬桶、掃垃圾、丟垃圾，還包括泡一大杯濃茶給自己。她打開電鍋裡蒸好大壽桃，撕了吃著，吃著吃著想起樓上的放電影師傅，切了一半，拖著那條殘腿，踱著上樓。好不容易上了樓，卻看不到師傅，只好放著。稍後又回到放映室，還是沒見到放片師傅，又拿著那半個壽桃回到售票室，再放回到電鍋裡。

在這一夜，〈龍門客棧〉的兩名演員石雋、苗天碰巧一起來到這戲院看〈龍門客棧〉。36年後，兩人都逐漸走入了他們各自的電影的尾端；放片師傅在電影播放結束後踅回來收膠捲，點了根煙，總算結束掉最後一部電影。放下鐵門，總算結束了一座戲院。

●逝去

這是一部談論「逝去」的電影，儘管它全部也不過十句對白。電影裡，不斷展現出螢幕、音效背後的龐大衰落——生鏽的鐵柱、吱吱乍響的旋轉樓梯、腐蝕了的木板門、不斷漏水的天花板，以及女售票員的下半身那條瘸腿。然而，這些都是我們觀眾平常進出電影院窺視不到的場景。因此，〈不散〉是一部「電影院中的電影」。它呈現的方式不同於〈新天堂樂園〉，它是一部憑弔電影院的電影。但它憑弔的不僅是一座老戲院的逝去、老電影的逝去、老演員的逝去，更是「進戲院看電影」這項動作的逝去。當我們窩在家裡只是為了圖個方便看看光碟、上上網時，我們同時取消了另外一半接收來自真實世界的情感刺激。

蔡導說：「世界快步向前，現在人自己躲在家裡看光碟或上網遁入虛擬世界窩就覺得很爽了，但你記不記得曾經有過的老戲院的午夜場電影，千人同笑千人同哭，連輕輕的嘆息都令人震動……」

●留戀

電影結尾時，緩緩響起了老牌歌手姚莉名曲〈留戀〉。然而〈留戀〉恰好與片名〈不散〉相映成趣：因為「留戀」情感使得「不散」。「不散」之意或可解釋為「不得不散」，就是因為終究要完結，留下句點，因此才有了「留戀」的必要。蔡導曾親口說是這家老戲院召喚他來完成這部電影的（包括召喚他和李康生也投下畢生積蓄？）。就是為了這股難以理解的感情，逼使著蔡導雖然無法拯救一家即將謝幕下台的老戲院，也要靠著影像，試圖讓這家戲院的面目不加修飾、真真切切地活在他的電影裡頭。也許，也許又過了36年，會有另一個導演、另一部電影也如〈不散〉一般，把〈龍門客棧〉嵌入電影之中一樣，再度將〈不散〉融為另一部充滿歷史記憶的電影。

●早衰

雖然蔡導的電影有固定的演員陣容，我卻不得不對〈不散〉裡面的李康生（飾放電影師傅）、陳湘琪（飾跛腳女售票員）思慮再三。作為一個老戲院的員工，他們倆委實都太過於「年輕」，以致於令我感到這其實是一種「早衰」的隱喻。李康生作為一個放電影的年輕師傅，全身上下的穿著以及點菸的漠然神情，在在都散發著近似中年或後中年期的氣味。那種氣味應該與老戲院有關——但小康怎麼看也不超過40歲；陳湘琪身為一個戲院售票員，卻可能因為老戲院經費侷促，使得她必須以殘破的身軀，身兼掃地阿桑的工作——頓時她的身上也強烈放送著一股年久失修的衰敗氣息。這之中，又以陳湘琪那條殘了的右腿最令我震動：有沒有可能我們一般人以為的「發育不全」的「殘廢瘸腿」其實不是一開始就沒生長好的？而且那更可能是由於歷經過太快速的時光遞嬗（像不停地高速轉動鐘錶指針），以致於產生「早衰」而「殘缺」？或者，正是那條右腿的提早衰老，才使得看上去不過二十多歲的青春女子早早就得面臨生理、心理層面的全盤老化。

●怎麼會

最後想說一下這部電影之外的感觸：怎麼會一個已經揚名國際的導演，在經過了十多年的努力及備受肯定，還必須押上自己畢生積蓄為賭注，來完成一部感人至深的電影？（已經受到廣大國際認同、打遍影壇「四大公開賽」的台灣電影竟然竟然還得靠導演和演員投下自身財產，才能拍成一部電影？）然而蔡導已經是稍微幸運一點的特例了，其他優秀的新銳後進又該怎麼說服自己、給自己繼續走下去的勇氣？ I Doubt.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