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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立

2009-10-31 21:36:36

端詳這一張張獨一無二的:《臉》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看完《臉》的劇本後,發現導演抽掉完整脈絡(李奧撞傷鼻樑的過程、導覽羅浮宮畫作作為連結⋯⋯),於是電影解讀變得更為個人,不只是一部羅浮宮出資的藝術品,更是蔡導及觀眾、影迷人人心中所私藏的一部電影───沒有明確答案,任憑觀眾去想像故事來龍去脈前因後果。

電影中的電影頗富饒趣,又不全然如楚浮的《日以作夜》那樣紀錄拍片歷程,而是若有似無地以電影拍攝的中斷和困頓,點明未完與存在,角色的處境/夢境、一舉一動一顰一笑穿梭其間,濃烈地在長鏡頭裏漸漸釋放瀰漫⋯⋯

在敘事線分割中,暗自享受情感飽滿紛紛自成一格的段落,幕幕深刻如畫,令人沉溺的美。至於那些歌舞畫面突如其來的分支,在關連與邏輯性之中錯落有致地幻化,我通通將之視為夢境,正如導演所言,整部片是夢與現實交錯的感覺,鏡花水月。羅浮宮館長羅赫特說:「不懂,就學著去看懂。」,遂嘗試想像每一個留白的空間,寫下觀影時感受到的巨大情感。

飾演導演的李康生在法國的咖啡廳與新片男主角會面,卻撲了空───尚皮耶李奧記錯時間,早了一小時,現在得去赴牙醫的約;幾乎完全看不見演員的窗外逼視,搭配畫外音的電話對談,充斥咖啡廳的聲響。導演在開場就頑皮地隱去所有演員的臉,而後才慢慢觀看與凝視。

【第一場夢:水淹台北康家】

場景突然切換到康在台北的家(於是暗忖為康的夢境),一切在水管爆裂後便一發不可收拾。水柱瘋狂失控眼看就要淹沒全家,床上表情痛苦的母親顯得無助。康開始在母親肚上擦藥,緩慢並溫柔輕撫按摩,而母親卻將其手下移近陰部。眾說紛紜的舉動,許多影迷忠實連結導演上部作品《黑眼圈》裏母親對於植物人兒子排解性慾的關懷,甚至《河流》的人倫崩壞;我看作投射同性戀者對於傳宗接代的無形束縛,母親對於兒子結婚生子的盼望───揮之不去的夢魘,即便飛到遙遠國度,歉疚與壓力依然如影隨形,力不從心的遺憾。

鏡頭巧妙地將台北水災注入法國人行道旁地下水流,急/緩形成強烈對比。芬妮亞當現身找尚皮耶李奧,探頭一窺門旁孔洞,我們和攝影機卻在洞的後方觀看她美麗的明眸,看/被看遙遙相望互相凝視,似近實遠私密難喻的距離。

而後在公園走著,坐下來抽菸,不禁想起《愛情萬歲》結局,楊貴媚在十五年前的大安森林公園邊走邊哭,哭盡酸楚坐下來同樣點根菸聊作慰藉───一東一西的呼應,不同時空作著相同的事,一個再平凡不過的動作,卻已千愁百緒。

【第二場夢:你真美麗】

他就是我所熟悉的,十四歲的法國小男孩,只不過現在他變成六十歲。十四歲和六十歲的兩張臉重疊在一起,他們是同一個人。

                    ───蔡明亮〈尚皮耶李奧〉,節錄自《臉》電影書。

杜勒麗花園沉睡在冰天雪地,尚皮耶李奧安詳坐著,傾頭倚肩熟睡。五十面大鏡子包圍入夢,夢中麻雀化身為美麗可愛的女歌手,一大群色彩繽紛的舞者簇擁,俏皮唱著〈你真美麗〉。

這段歌舞場面精緻迷人,盡情搖擺整齊劃一,看著蕾蒂莎誇張又精準的表情,教我怎不歡喜妳?全片最輕盈討喜的一段,疊字歌詞絕妙無比,心情隨而愉悅如雪花紛飛。

莎樂美(蕾蒂莎飾演的女演員)對公鹿哀唱:沒有愛無法茍活。曼妙姿態或扭或盪,訴說靈魂只剩孤獨的愛的故事宛如對公鹿求愛,公鹿不但不為所動,甚至逃離片場(後半段都在尋找牠)。

你為什麼不看我呢?嘲諷單戀的苦厄,陷入失落的莎樂美最後脫得一絲不掛。楚浮的《兩個英國女孩與歐陸》(Les deux Anglaises et le continent),著墨愛情的冷熱無常,穆里愛深愛克勞德(年輕時的尚皮耶李奧),克勞德卻與她的好姐妹偷歡,在穆里愛死後才懊悔不已───歐陸宛如貢思當(Benjamin Constant)的《阿道爾夫》(Adolphe)再現 ,情場浪子清醒後的自責感傷。獨一無二的愛情故事都有著相似的結局,倘若片尾蕾蒂莎對康導雞同鴨講的告白屬實,那之前在同/異之間的拉扯,頓時變得更為龐雜深刻。

我很喜歡把流淚比喻成女性生產的過程,同樣歷經痛楚而分娩(嬰兒/淚珠)。導演隨鏡頭前哭戲精湛的女演員動容,鏡頭特寫導演的臉,哭戲相得益彰,藉凝視者的表情加大感染力度。從無到有的定鏡恰如紀錄生產過程,遠處傳來悲愴哭聲,聲聲逼得眼淚呱呱墜地。

【第三場夢:陌生富豪的邀約】

我把它視為女製片(芬妮亞當)的夢,許是公鹿不見且男主角又受傷之雙重打擊,是夢適切給予喘息的轉場:在華麗的拿破崙三世廳裡,期盼未知的餐點和主人。赴宴的是許久未見面的楚浮電影女星們───演出《夏日之戀》(Jules et Jim)的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日以作夜》(La nuit américaine)的娜塔莉貝雅(Nathalie Baye)。神祕的富豪會是楚浮嗎?電影女主角全員到齊,呼應後段康家所發現的楚浮著作,思念在異鄉,在不存在的夢裏等待,楚浮終究沒有神話般出現,卻讓影迷無盡緬懷,一頓沒有開動的大餐,期待和緊張卻擺滿桌。

康和尚皮耶李奧順勢一一細數世界各地的名導們,看似有趣的名字接龍,卻結束在一句急轉直下的喟嘆───所有的人都離開了。於是感慨及思念蔓延在整座花園的慢慢長夜。

康和馬修亞瑪希在深夜的枝枒間縱慾,只有面部表情特寫的情慾戲,看不見大膽露骨的肢體動作,卻足以放大侷限的性愛尺度,愈隱晦愈充滿遐想。

狂歡後的落寞中傳來母親噩耗,空氣凝成一團死寂。手機鈴聲干擾象徵渴望阻斷一切歡愉,卻又無法中止,只能頻頻宣示自我存在。視為母親對於兒子性傾向的無力改變/兒子逃脫卻備感背德內疚/性慾追求的自製未果都格外深遠。

回到台北法會,康身邊站滿蔡導電影的固定班底(呼應拿破崙三世廳的夢),魔幻寫實不需特效便揉合陰/陽兩界。楊貴媚睹物思人悲慟得令觀眾感同身受/陳湘琪安慰勸阻/芬妮亞當焦慮莫名,鏡頭層次分明地呈現三張臉的不同情緒,後勁無窮。

芬妮亞當喜出望外地翻著介紹楚浮的電影書,他鄉遇故知般閱讀思念,康母在一旁吃水果,觀看床上的芬妮亞當依靠康入睡,康母或激動或悲傷地飄進壽鞋,放下牽掛離去───與片頭芬妮亞當在法國人行道的黑鞋疾走對照生死。

楊貴媚在窗外抽菸,窗戶像極畫框,若有所思的模樣亦富韻致如畫;大樓窗後的芬妮亞當任憑車水馬龍穿過身體───高處景色投映而加深透明單薄的玻璃,反射庸碌繁忙的生活於一身,像極電影螢幕,也如畫布,瞬間達成康導先前要求的透明如玉。

全片不時出現蕾蒂莎拿黑色膠帶反覆偏執地貼滿整扇窗戶/整面鏡子,讓光源消失在眼前。讀劇本才知此幕肇因於狗仔隊窮追不捨地侵入女明星(蕾蒂莎)私生活,被迫憤而隔絕外在世界的一丁點光。但電影抽掉狗仔追逐的鋪陳,非但影響不大,詭譎的黑暗反而更為神秘,觀影時以為是比喻畫家作畫的孤獨漫長,也看作是勇敢面對內在感觸的劇烈反撲。

地下水道先由康舉香探路,神聖靜謐。攝影機的影子彷彿跟在導演身後,更可「影射」為電影工作者的對於電影的默默奉獻。莎樂美突然出現,唱著〈今夕何夕〉,歌聲霎時響徹地下水道和電影院,劃破前幾秒的闃寂,歌聲有光,推著浮動的床墊,上頭躺著施洗約翰(諾曼阿頓所飾)───諾曼阿頓彷彿從《黑眼圈》結局的黑水上,就這麼安詳地熟睡飄來本片。

「夜色真美麗,只有我和你,我和你。才逃出了黑暗,黑暗又緊緊的跟著你⋯⋯」

歌詞曖昧應景,在戲外黑房交媾親暱,在戲裏對手。不論是地下水道的漆黑,女明星房間刻意阻擋光線,又或追溯到《黑眼圈》的一大片黑水,一幕幕都籠罩於闇黑。

【第四場夢:為康跳七紗舞】

語言不通的康和蕾蒂莎,拍片時溝通困難,這一幕七紗舞竊想為蕾蒂莎的夢。作為演員卻不能跟導演流利地表達想法,於是壓力大得只能抒發於夢。主導這場戲,恣意舞動身軀而對戲演員變導演。浴缸裏的康無法動彈任其擺佈,對應導演拍片時,力求完美地拿冰塊冰她的臉,不適卻又不知如何反抗,只能無奈地在其後喝熱茶,以行動作為反抗,再強顏歡笑抱怨聲:「好冷。」

導演被圍困般任憑蕾蒂莎倒番茄醬,沒有音樂的歌舞卻更具戲劇張力。導演冷得直打哆嗦,蕾蒂莎終能報復,反將一軍卻又軟了心腸,親吻表達憐惜。

穿過佈滿管線的地下道,芬妮亞當在化妝檯前遇見尚皮耶李奧,敘敘舊幾句寒暄,有說有笑甚至開起黃腔,卻突然消失,如同走失的麋鹿般逃走───耐人尋味的反覆莫名。鏡中留言說著:「我不能愛上你,我走了!」

言短意長,因為芬妮亞當是楚浮的舊情人?還是不滿鼻樑傷口的欲蓋彌彰?古怪的脾氣及傲慢神情卻仍得乖乖從羅浮宮掛畫的牆下小洞鑽出,爬出後抖下塵埃,維持堅定而自信的姿態,揚長而去。

【第五場夢:鏡花水月】

蔡明亮導演若無其事的現身在康身旁,發現遠方的鹿,聲聲輕噢,在大圓鏡般的噴水池旁悠然走著───鳥瞰鏡頭一覽法國美景,又親切得彷彿台灣路口轉角的圓鏡。朋友說蔡導在結局現身恰如畫家完成一幅畫作時的簽名,我認為導演也順便昭告天下將拍李康生到老的決心。

《臉》有著深廣的張力,用創新且充滿詩意的方式探討孤獨,在看完之後仍歷歷在目⋯⋯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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