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錢能否買來真感情？

伍迪·艾倫曾經打趣說，免費的性最貴（The most expensive sex is free sex）。「免費的性」特指經由戀愛和婚姻獲得的性。2008年初鬧出性醜聞後被迫下台的紐約州長斯皮策幾年時間裡總共為應招女郎花費8萬美元，小時價格為1000美元，聽起來相當貴。另一位名人、出自披頭士樂隊的歌手麥卡特尼剛好在那段時間辦離婚，他需要付給前妻4800萬美元。兩人的婚姻總共才持續4年多一點，做個簡單的算術題以後可以發現，麥卡特尼平均每小時付出的價格高達1417美元。哪種方式更貴？只有享受服務的時候斯皮策才需要付錢，麥卡特尼卻在持續不斷地為每一個小時開支票，哪種方式屬於更明智的消費？

            以此作為背景，人們自然可以理解，再高檔的應招女郎也能找到市場。導演史蒂文·索德伯格新近拍攝的電影《應召女友》（The Girlfriend Experience）中，女主角切爾西是個在紐約工作的高檔應招女郎，小時價格為2000美元。她身材姣好、容貌清秀，留著瀑布般的褐色頭髮，很酷。除此以外，她究竟能給願意付出高昂價格的顧客提供什麼服務呢？僅有性是不夠的。切爾西要陪客人聊天，在曼哈頓高樓的頂層公寓裡，在高檔餐廳喝著葡萄酒的時候，話題與時事政治緊密相關。這個故事發生在2008年11月總統大選前夕，美國已經陷入金融危機。切爾西的客人們為當下的經濟形勢感到憂慮，他們關心政府的救市計劃，其中一位建議切爾西不要買鑽石，說收購黃金才明智。另一位跟她抱怨，自己正在談的一項建築合同卻讓貝聿銘的事務所給搶走。

            切爾西的主顧包括華爾街的銀行家、劇作家、商人，她和這些人的關係看著跟戀愛中的男女沒有多大區別，只有在她結束交易後數錢的時候才例外。戀人也喝葡萄酒、也在燭光邊吃五道菜的晚餐、也談論各種高雅話題，最後也以擁吻上床收場，但一般來說不至於到第二天早上就立即結算。在索德伯格的鏡頭前，切爾西是個知性的姑娘，她懂得應召女郎和女朋友兩種身份間的區別：跟應招女郎在一起，顧客們有很多想像，他們指望著對方變成自己想要的那種人；跟女朋友在一起，顧客們只會說，你現在是什麼樣，我就喜歡什麼樣。

            電影中集中展現了切爾西幾天內在紐約工作和生活的方方面面。有些細節鏡頭不好直接表現，導演索德伯格就讓切爾西通過日記來告訴觀眾。比如，電影中有切爾西穿著內衣的鏡頭，但觀眾沒法看出品牌，好在她的日記中有記載。不是我聽說過的「維多利亞的秘密」，而是聞所未聞的La Perla。我剛Google過，一條La Perla內褲可以賣到275美元。

            自90年代早期在國內看過他的《性，謊言，錄影帶》以後，索德伯格即已成為我最喜歡的導演之一。近20年來，我對他既羨慕，又欽佩。羨慕他的才華，欽佩他在贏得好萊塢認可以後，仍然游離於主流以外，堅持拍攝低成本、探索性的實驗作品。索德伯格的創作在娛樂片和藝術片之間交替進行。他的娛樂片幫助演員朱利亞·羅伯茨等人拿到奧斯卡，他自己也靠《毒品交易》（Traffic）贏得過最佳導演獎，但索德伯格從未放棄獨立製作。

            《應召女友》製作預算在200萬美元以內，拍攝週期僅兩週，票房總收入不到100萬。索德伯格不僅擔任導演，他也親手操機，獨自完成攝影和剪輯。他選擇高畫質電視攝影機而不是電影機來拍攝，以更好地體現這部電影游擊戰似的風格。電影沒有採用常規的敘事架構，索德伯格將幾條故事線打亂時間順序以後交織到一起，造成視覺上的眼花繚亂。雖說片長僅為70分鐘，但我多花了一倍的時間才搞清楚電影中的各色人等到底在玩些啥。

            索德伯格選擇的演員多為非專業出身，只有扮演主角切爾西的Sasha Grey算是例外。Sasha Grey今年21歲，她是目前美國色情電影界最火爆的女明星。不過在這部電影中，索德伯格排除了所有跟色情沾邊的鏡頭。Sasha Grey基本沒有暴露過身體，最接近的一次也只是出現在陰影中。那些希望完整觀摩Sasha Grey美妙身材的人，可以去找她主演的其他任何一部作品。

            以索德伯格的追求，他不可能只滿足於表現高檔應招女郎生活的表層而不探索其內心世界。一個二、三流的導演可以用妓女題材滿足不入流觀眾的好奇心，但索德伯格拍這類電影一定需要足夠的縱深。他顯然希望探討類似的問題：高檔應招女郎如何樹立品牌，讓顧客獲得物有所值的消費滿足？她們能否嚴格區分開工作和情感？假如與顧客間因交易而產生感情，她們將如何應對？在工作以外，她們能否找到其他職業女性擁有的那種相濡以沫的伴侶？她們有沒有遭遇安全感缺失的挑戰？她們如何規劃年老色衰以後的生活？

            與文學作品比較起來，用電影手段深入探索人物的內心世界尤其困難。索德伯格倒是琢磨出很多辦法，比如安排幾個有趣的角色，通過他們從側面來表現切爾西的心理狀況。她的顧客中有一個異類：色情網站的網管。網管反覆勸導切爾西，公關工作很重要，他願意在網際網路上發表正面的評論以提升人氣，只要能免費獲得切爾西的服務。他告訴切爾西，高檔以後還可以更高檔，高檔無止境，但這個無恥之徒時候卻在事後詆毀她。如果真明白什麼叫高檔，切爾西何至於上網管的當？

            切爾西有一個同居男友克里斯，他能夠容忍應召女郎這個職業，但有限度。只要覺察到切爾西對任何一位顧客產生好感，克里斯內心嫉妒的火焰立即點燃。難為他了，實際運作中，他怎麼可能畫出一條清晰的分界線？其實切爾西自己對工作與情感的區分也不夠清晰。能付得起1小時2000美元高價的顧客中，自然有一些極為成功、極有魅力的男士，她真能保證心弦不會被撥動？

            切爾西對自己的身體很有信心，任何一位神志清楚的觀眾恐怕都不會認為她處在盲目自信中。不過，遇到一個老顧客和新女伴在一塊的時候，切爾西仍然遭遇自卑感的困擾。那個姑娘也一樣漂亮，婀娜多姿，而且個頭更高挑。此外，切爾西還有對自身安全的憂慮，她離不開星象學的慰藉。作為預防措施，她也拒絕為那些從未找過應召女郎的顧客服務。

            也許是因為對索德伯格的期望值太高，電影從頭看到尾，我始終沒覺得他果真找到了關於切爾西的那些重要問題的答案。電影裡有一個經驗老到的記者，他在採訪中竭盡全力窺探切爾西的內心世界，想法設法誘導她改變冷靜沉著的姿態，敬業中透著狡詐，但未能取得成功。索德伯格自己也沒能比記者走得更遠。

            每次看索德伯格按自己的意願拍攝的實驗作品，我都滿懷期待而來，略感失望而去。雖說他再也沒有達到過《性，謊言，錄影帶》的高度，但我從來不願意漏過他的每一部新作品。就衝著他總在追求，即使不那麼成功也沒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