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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國與地獄--Tengoku to jigoku

天国与地狱//

8.4 / 22,330人    USA:143分鐘

導演: 黑澤明
編劇: 黑澤明 Evan Hunter
演員: 三船敏郎 仲代達矢 山崎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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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書亞

2009-09-05 21:18:54

黑澤明:天國與地獄,選擇之難!


    付還是不付?這是一個問題!

    正當雄心勃勃的國家製鞋集團股東Gondo準備通過秘密購買股份奪下整個集團的經營決策權時,這個莎士比亞式的命題橫現在他面前。一個陌生電話打來,說他的兒子被綁架了,要他付3000萬日元贖金。不久後他就弄清楚原來綁匪弄錯了人,綁架了他司機的兒子,但對方仍舊堅持要他付同樣數額的贖金。如果不付,綁匪會要殺死孩子,這表示Gondo在一個鮮活的生命和一筆巨款之間選擇了後者,意味著他內在人性的喪失;如果付贖金——實際上Gondo根本沒有能力支付這麼高的一筆贖金,因為為了購買集團的股份,他把所有的財產都做了抵押,哪怕只是延期挪用一下這筆抵押貸款,也足夠他破產。在人性和物質財富之間進行選擇,在這裡是個兩難問題,因為保持人性的代價是放棄半輩子奮鬥得來的一切,甚至可能因還不出貸款而入獄。

    人們常常提到黑澤明的存在主義,在《天國與地獄》這部電影中,Gondo所面臨的選擇確乎是一個存在主義的命題。在薩特的存在哲學中,人的自由是一種對任何權威說「不」的自由,這種自由的結果是人時刻要進行選擇——在善與惡之間、善與善之間、任何無所謂善惡的不同選項之間,人無論作哪種選擇都需要為自己的選擇肩負起責任,人性就在這種選擇後的責任中形成。薩特式的選擇仍舊只不過是一種理性行為,選擇過後伴隨的是人的理性的高漲。黑澤明的存在主義較之薩特更為深刻,Gondo無論作出哪種選擇,都差不多等於自我毀滅:不付贖金,毀滅的是人性;付,意味著鋃鐺入獄,毀滅的是自己和家庭。Gondo面臨的選擇,其難度和觸及問題的深度不亞於亞伯拉罕當初所面臨的在自己的兒子雅各和上帝之間的選擇。在這樣的時刻,人的理性就顯得十分的疲弱,存在的核心顯露出來,在虛無面前,人將感到多麼恐懼和顫慄啊!

    電影的前半部份,空間一直侷限於Gondo在山上的寓所里,黑澤明花了整整一個小時來講述選擇的艱難。Gondo不斷猶豫、反覆,數次認定決不付贖金,最後又動搖、起惻隱之心。最後,當選擇作出的時候,黑澤明沒有把Gondo拍成好萊塢式的道德英雄,電影沒有直白地把Gondo選擇付贖金的動機告訴給觀眾。最後的選擇幾乎「無聲無息」,Gondo經過一夜的思考,決定不付贖金,警官表示理解,因為「任何人沒有權利要求你為了救這個孩子犧牲自己」,並請求他下次匪徒來電話時假裝表示同意,並詢問付贖金的時間地點,好讓警方可以進一步行動。接著,我們看到,電話鈴響起了,正在樓上浴室沖涼水澡清醒頭腦的Gondo衝下來接起電話;接著,他按警官的要求頭口上同意了付贖金,並問清了交易時間和地點;接著,我們看到,他給東京銀行打電話,要他們送3000萬日元現金過來。這時,我們知道,最後的選擇已經做出,他決定犧牲自己。我們不知道他此時的心理活動是怎樣的,或許他自己不是知道得十分透徹。按照我的理解,這個從16歲做鞋廠學徒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鞋廠股東,內心印著對人性的深刻信念,如同他對鞋子應該做成適合耐穿的信念一樣。在有宗教傳統的國家,人面臨這樣的選擇時只能把自己交託給信仰,像亞伯拉罕那樣,而在日本文化中,只有把人性看成超越個人之上的絕對命令,才可能進行正確的選擇,而此時的選擇只意味著「遵守」。

    電影的後半部份更像一部探案電影。在Gondo支付了贖金之後,電影全程追蹤了警官抓到綁匪的過程。每一個蛛絲馬跡都被注意到,每個有可能提供線索的人都被詢問,黑澤明耐心地記錄了數場警員集體會報他們分頭追蹤線索的情況,細化到每一步的推理過程。此時觀眾就像在看一部希區柯克的電影那樣,享受著推理和懸疑的樂趣。這樣的處理方式使得《天國與地獄》像是數種不同電影的混合:倫理片、社會問題片、犯罪片、偵探片,這倒頗類似於新好萊塢的敘事策略。我們也可以換個文藝一點的說法,黑澤明是在借探案電影的外衣講述他真正關心的倫理問題。使嚴肅的主題隱藏在庸俗的故事之下,這是後現代藝術的常用策略。在我看來,黑澤明只是想全景式地完整講述一起事件的始終。他的電影不僅具有莎士比亞戲劇那樣豐富的結構,而且繼承了莎劇的獨特藝術精神。在《亂》和《蜘蛛巢城》這兩部直接改變自莎翁戲劇的電影中,黑澤明完整地展現了原本處於正常狀態的人(夫婦)如何由於選擇的錯誤而走向毀滅的全貌。在《影子武士》里,我們也看到了類似的全貌。在《天國與地獄》里,無論是開始寓所裡的艱難選擇還是過後鉅細靡遺的追查過程,都是這一事件全貌的組成部份。黑澤明的電影美學是一種完整性的美學,在他看來,除非全景式地拍攝一起事件,否則事件的悲劇特性就無法顯示出來。在某種意義上,他的電影是對巴贊「完整電影」理論的改寫,不是完整的記錄下客觀物質現實(因為那只能是「神話」),而是完整地記錄事件。
    看黑澤明的電影,時常想到盧米埃爾。《火車進站》,攝影機忠實的記錄下一列火車進站的過程;《水澆園丁》,頑童踩住了園丁的水管,納悶的園丁被水管的水噴了一身,電影中有了第一個喜劇元素。這些就是最初的電影,半個世紀後,電影到黑澤明時代居然已經成了一門如此複雜豐富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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