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7-13 18:44:38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獨在異鄉為異客。客死他鄉誰人祭
看完片子後發現,從頭到尾沒有出現過一次成龍經典的武打鏡頭,這顯然是刻意為之。從來不用替身,所有危險鏡頭都親力親為,在絕大多數影片中都一直以一種誠懇、善良、耿直的形象出鏡,算是一種本色出演吧。而觀眾都是喜新厭舊的,也許正因如此,有些人早已看膩了成龍的這種形象,所以在《新宿事件》中,成龍依舊扮演了一個「一心為別人著想,哪怕犧牲自己也無所謂」的濫好人。只不過,一個此等形象、農民出身、且不會半點武功的人,卻誤打誤撞當上了新宿某黑幫的大哥,實在讓人有點難以接受。
確實,現在這樣的濫好人已經不多了,在中國更如鳳毛麟角一般稀少。有歷史原因,教育原因,也有政策原因……在現實的壓迫下,一部份或快或慢地變成了社會人,即遵循「社會規則」遊戲的人——以現實利益為權衡,衡量一切,衡量友情、愛情甚至親情。人們犧牲道德和對痛苦的感受來換取利益,美其名曰「為了真正的自由、為了更好地生活」,殊不知在奮鬥過程中,隨著個人財富的增加,自己也會失去一些真正寶貴的東西。一切,都是公平的。
鐵頭出身在一個偏遠農村,如果從之後的新宿城市人的角度看,開著拖拉機的他生活貧困且極度乏味單調,但對那時的他而言,每天和家人、朋友,和那些孩子在一起是那樣快樂,簡陋的住所、骯髒的廁所、沒有山珍海味的粗糧都是習以為常的東西,更何況還有一個「老相好」陪伴在他身邊。
直到有一天,他身邊的女孩看到了冰箱、洗衣機這些東西後,知道了世界並不是只由農田、黃土、成片的樹林、大山和雞鳴狗叫組成的,外面的世界有很多新奇有趣的東西。女孩說,我要出去打工,等掙了錢,會回來找你的。男孩說,別去,外面的世界有燈紅酒綠,出去了你就會變的。女孩堅定地說不會,男孩堅定地說會,兩個人就這麼爭論了好久,好久……
事實證明,女孩說錯了,但女孩卻找到了她層夢寐以求的東西,甚至比她原先所想到的還要好很多:別墅,名車,名貴衣物和飾品,完全不用擔心食品和水會不衛生、各類產品造假等問題的日本式生活,有個有權有勢、很帥且非常疼愛她的老公,還有個可愛的女兒。這一切,宛若夢境,卻是不折不扣的現實。
男孩說對了,他真的失去了女孩。為了尋找初戀情人,他鼓起勇氣不遠萬里偷渡到日本後,面對完全陌生的文化,無法交流的語言,艱難地邊打工邊尋找著記憶中的那個「她」。
二人歷經苦難的重逢,卻代表著新的別離。大山里曾經兩情相悅的年輕情侶,就這麼變成了生活中的兩個現實的成年人。對各自的變化感到驚訝、無奈之後,僅僅數秒鐘就默然接受,這是成熟的做法但也是一種悲哀,一種徹底埋葬了年輕純真與浪漫的悲哀。鐵頭已經不可能不顧一切對女孩大喊「我愛你」了,也不可能不顧一切要去找另一個男人單挑,那些都是只屬於年輕人的浪漫,而他們已不再年輕。
人,由於環境的改變,究竟可以成什麼呢。一個樸實的農民,從他偷渡到日本海岸,迫於無奈失手扎傷日本警察的那一刻起,就徹底改變了。而他自身卻對這種改變一無所知。初到日本的時候,他天真地以為自己可以按照以前的生活方式生存下去,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地做事、做人。但現實很快告訴他,「你不可以這樣」。於是,他就變了。從融入周圍華人的生活,做一些不難麼光彩的事情起,漸漸賺到原始資本,到被迫為了身邊夥伴和自己的利益抗爭,再到舉刀殺人,他的一系列變化是那麼快,但在這部電影有限的時間內顯然難以細細鋪敘雜陳。
在夢裡,他懷念以前的土路、小河、路邊的楊樹和那輛拖拉機。在他打拼出一片天下的時候,由於不懂得管理把一切都交給他人而給日後的變故早早埋下禍根,他自己卻只是「去做一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和麗麗一起在日本的土地上開著拖拉機的時候是那麼的快樂,一如當年那個和「老相好」並肩走在田埂上,嬉笑著,打鬧著,無憂無慮的農村少年……而次時的他,上已是身負命案的黑幫分子之一。
鐵頭從被擁戴到眾叛親離,看上去似乎是一種命中注定的事情。看著前面一群偷渡的中國人圍坐在簡陋的日式木屋裡歡聲笑語吃餃子,我猜測結局一定會很悲慘,但沒想到會那麼慘……
直到坐上黑幫老大的位置,他還恍若置身夢中,他常常忘記曾做過那些自己良心原本不會答應的事情,常常忘記自己親手殺過人,以為靠著「摒棄地域仇視觀念、與人為善、自己人不要欺負自己人、大家都不容易,要團結」等簡單美好的想法就能很好地發展下去。但一個個沒受過太多教育的人,不懂得人心、不懂得經營、管理,更不懂得學習和吸收,他可以靠著一顆正直和替別人著想的心獲得大家的擁戴,打天下;卻無法靠著這顆心坐天下。在一片腥風血雨中,被捲入這條不歸路的每一個人都在不停拚殺,沒人能夠停下來——有人為了自己拚殺;有人為了兄弟拚殺;有人為了家庭拚殺;有人為了野心拚殺;有人為了錢可以對身邊的兄弟拔刀相向;善與惡的界限在站著的人和倒下的人之間顯得徹底蒼白、可笑,人世間最真摯的情感,以及最原始的本性竟彷彿在這些黑幫之間體現得淋漓盡致。
舊秩序不斷被破壞,新秩序不斷建立,有的人拼命在這洪流中努力以求出人頭地;有的人自以為控制一切卻不知自己也是棋子;有的人身心疲憊卻無力脫身;有的人麻木絕望只待死亡來臨;而有的人作為真正的管理者,默默控制著這一切——正如那個老爺子所說的,「死んだ人間に価値はない」/死去的人沒有價值,所以,三合會經歷了接二連三的巨變,無論中國人還是日本人,衝在前面打拼的年輕人一個個都倒下了,滿身鮮血毫無意義地死去了,而幕後的那幾位老爺子依然可以一如既往,在舒適安全的環境下,心無旁騖、慢悠悠地品著用清泉水泡製的高檔茶或日本酒。
而鐵頭,對日本而言他始終是個「外鄉人」,正如我國絕大多數城市看待外來人口的態度。有一些本質的東西,並不會隨著人素質的提升而有所改變。一個地方的原住民,是很容易仇視外來人的,很多時候仇恨和愛情一樣,並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可以產生刻骨銘心的仇恨,這仇恨可以不斷傳遞給其他人,傳遞給下一代,而且被不斷增幅、擴大,直至衝突、廝殺。這一切,是非常可怕的。作為一個原本不受歡迎的外來人,鐵頭迫於生計做了一些為人所不齒的事情,直至犯罪。最悲哀的是,眼看著他墮落,卻幾乎沒有任何人同情他、幫助他,曾經一起打拼的夥伴們一個個背離,在他良心發現的時候女朋友也離開他,而唯一不把他當做「低素質的外地人」來看待,甚至想幫助他、拉他一把的,竟然是那個一直想抓他的日本警察。
這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國際玩笑,卻讓人笑不出來,因為你很容易把這兩個人物對號入座想像成我國到城市打工的農村人,和願意不戴有色眼鏡看待農村人的城市人。這本身,又是另一個都市童話了。但現實版的童話總有著極其悲慘的結局。作為日本人,一開始就自謙地說「學過中文,但中文不好」的警察一直都能聽懂鐵頭說的中文,但在鐵頭臨終時,用盡最後的力氣說出的那句「我們……大家不欠大家」卻沒能聽懂,他只能大聲問鐵頭到底說了什麼,也許他一生都無法明白這個中國人最後說了什麼話。作為中國人,漂洋過海來到日本的鐵頭,無論他是始終自欺欺人還是最終承認;無論他對老鄉的仗義之情、對兩個女人的愛,還是那悔之晚矣的良心發現,都無法彌補他犯下的重重罪惡。最終,真的再沒有任何人能夠救他。對於一個淳樸的農村人而言那種死法太過悽慘,但對於那樣一個新宿的黑幫老大而言,屍體順著陰暗骯髒的下水道像垃圾一樣隨波飄走,無人傷悲無人悼念,也許才是一種死得其所。
感覺導演在片子裡想說的話太多。無奈片長有限,很多東西都沒法清楚地表達出來……
說來湊巧,不久前我去了一趟日本,雖然對這個充滿宅人和情色文化的國度了解不多,但也總算踏上過這片土地。如前文所提到過的,日本幾乎沒有假貨假幣甚至假藥假酒等以人性換財富的東西;絕大部份地方的自來水非常乾淨可以直接飲用;所有窗口行業的服務人員都禮貌備至且始終面帶職業性微笑;從小學開始嚴格而力求讓學生獨立的教育方式讓日本人在外表上看起來彬彬有禮;幾乎從不亂扔垃圾在公共場合也不大聲喧譁(一些非主流除外);汽車絕對遵守交通規則且極少鳴笛,更多時候是減速甚至停下等行人經過。而東京市政府的大樓完全開放,百姓和遊客可以隨時上到50層觀賞東京的風景,而不像北京市政府那般戒備森嚴,一般人沒有完備的手續根本不可能進入。……從表面上看,這個國家的人民有著很高素質,環境也治理得井井有條。
在日本,從先進科技到一些小的專利發明,很多東西都被率先應用到民生方面,單這一點中國已比日本差了很遠,更不用說環境、個體和整體素質、以及秩序方面的差異。一切點滴細節說明,日本繁華、富裕、科技先進,但並非一部份人想像的那種天堂。
浮華背後隱藏的東西,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貧困:簡陋到幾乎要散架的、由破木板堆砌成的二層小閣樓靜靜地立在小巷深處;
骯髒:個別不起眼的地方也有未分類的垃圾胡亂堆在一起;
罪惡:由黑幫控制的紅燈區;以及橫濱唐人街街頭,那塊相當刺眼的告示板,上面密密麻麻貼滿了殺人犯的通緝令:有拐騙蘿莉的,有姦殺少女的,以及其他各種殺人潛逃的……
至於黑幫,如片中所述,日本現在的黑幫社團大多是合法的,而且他們更明白該如何長久發展。收保護費卻不會把那些小店老闆壓榨到走投無路;面對毫無瓜葛的普通民眾他們甚至會像議員一樣以尊重和彬彬有禮的態度對待。需要說明的一個特徵是,日本人普遍好靜,所以在澡堂中黑幫會指責中國人過於喧譁,所以簡陋木屋的房主才會扯下平日彬彬有禮的面具而怒不可遏地斥責中國租客過於吵鬧。黑幫內部有嚴格的的部門分類和不同分工,也有繁瑣的幫規律例對手下的年輕人進行約束。(一個細節,片中黑幫討論分工時在螢幕上出現的店舖名單寫的基本都是色情服務業的店,其中甚至包括「EVA1號店」、「EVA2號店」和其他女僕店)所以,片中對日本黑社會的描寫還是比較得當的。那些老大張口閉口團結,重視和睦發展等並不是導演憑空捏造出來的情節。在我看來,我更喜歡這種黑社會分子一個接一個背叛、然後死亡的描寫方式,這比那種把黑道分子美化成義結金蘭的好兄弟要美好得多,至少很多孩子在看了之後多少會覺得「干黑道的話不是被背叛就是要死」,這比看完《古惑仔》之後覺得「帥呆了、酷斃了,老子也要背刀砍人去當老大」要好太多。這也許這是成龍的目的之一吧。人命生來就不是等價的,但很多東西其實本質上是公平的。想要獲取什麼,就要放棄一些重要的東西來交換。而如果願意放棄一些看似華麗的東西,有時候真的就能得到更寶貴的事物。很多人都如同浮士德一般,與魔鬼做著交易,或快樂或痛苦地生活著,但目的都是一樣的,每個人都想追求幸福,並且擁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在片尾只有簡單的一句話:「90年代初期,中國偷渡潮開始。隨著經濟騰飛,千禧年後逐漸放緩」。
日本確實有很多值得學習的東西,這個國家就是通過不斷學習、吸收,從一個沒有文字、只會把中國贈與的布料在中間剪一個洞,兩邊對摺後直接套在身上並稱之為「和服」的奴隸制國家,吸收了遣唐使和遣隋使帶回來的先進東西,不斷學習、自強,發展到曾經大舉侵略中國、幾乎佔據了大半中國的帝國主義國家;再發展到今天這個看上去有著先進文化、文明禮儀和乾淨環境的、位居世界前列的資本主義國家。中國發展得很快,雖然我們為了經濟發展速度犧牲了很多東西,但中國也確實在做著很多努力,在努力改變。食品安全、公民基本權利維護、福利待遇、生活環境、腐敗、錢權交易(同日本的黑金政治)等等都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變的,也許還需要50年、80年,也許在我們有生之年都無法看到。但這並不是我們逃避、墮落和懦弱的理由。落後就要挨打這個道理沒變,變的是,我們從80年代只知道眼饞「外國的月亮總比中國圓」到90年代慢慢懂得,應該去學習外國月亮為什麼圓,如何才能讓中國的月亮也圓起來。而在二十一世紀,讓人百感交集的2008年中國經歷了太多事情:年初的冰雪災害,五月的大地震災難,八月的奧運盛事,以及席捲世界的金融危機。災難中,在應急預案、人員及物資調配、秩序保證、衛生醫療、解決住所及消息傳播和應對國內外媒體輿論等方面,中國表現出的應變能力令世界先進國家均刮目相看。迫切等待解決的問題依然有很多,但我們的祖國,已經成長了許多許多。
扯遠了。說回來,成龍本身拒絕改變中國國籍,而他的兒子也將很多人羨慕不已的美國國籍改為中國國籍。從這件事上,希望更多人能看到的,並不是「只有富裕到一定程度的人才能擁有自由」這樣的東西。如果只是用「民族自豪感」之類的詞語解釋顯然又太過片面……那是更深厚、更有歷史底蘊,銘刻在我們血脈之中,生生不息流淌了幾千年的東西。那些,是身為一個中國人最寶貴的財富。也是我們日後面對各種危機作出正確應變,以及正常發展所需的根基。
作為新宿黑社會大哥的那個中國人死了。不過,就算遠隔重洋,那個出身農村的鐵頭,也終能魂歸故里吧。就和無數偷渡他國流浪打工的華人一樣,也許隨著時間的經過,所有人都會把他們逐漸遺忘,但在他們的故鄉,也許會有一座飽經歲月侵蝕的小小墳冢上,刻著他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