庫布里克和克拉克：連體的星童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現在距離老庫拍出《2001：太空漫遊》已經過去了40年有餘，想必在大多數人的記憶里，它已經成為跟隨老庫一起被塵埃掩埋的一種榮譽、一個符號而已。現在的科幻電影，已經擁有炫目的特技效果、前衛的背景音樂和似乎緊湊的情節。誰還在乎老庫和老克那一套沉悶的敘事方式呢？
人們坐在電腦前，點擊滑鼠，可以隨意拖動進度條，不用理會兩個老頭的宇宙觀，以那樣嚴肅、沉悶的方式。這是一個蔑視權威和歷史的年代，也是一個黑色幽默、後現代藝術蓬勃進化的年代。年輕人絕對可以拒絕老頭子的思想：關我屁事。他們都是死去的人了。
這部電影拍成的時候，老庫和老克還不是那麼老的。他們那時都是活生生的人類。他們用不比現在的年輕人少一分的熱情去表達自己的幻想。他們的幻想，誰能說現在的人就一定懂得了呢？有多少東西，是在我們徹底理解之前，就被我們拋棄了啊。
在那個年代，兩個未來的老頭聯手所展示的太空旅行和空間開發的場面、情節，還是很讓人瞠目的。而當我們今天再看老庫用模型向人們展示他們頭腦中的那個太空時，不知有多少人會感到肅然起敬，多少人會一笑了之。
昨天有個《科幻世界》的試用編輯告訴我，他第一次看電影《2001：太空漫遊》的時候差點睡過去。我第一次看的時候，同樣也是哈欠連天——兩個多小時的電影看下來，卻好像有看了四個鐘頭的錯覺。我有時就想，這部電影是不是會把人帶到另一個時空，在那個時空中，我對時間的知覺經驗都失效了。但是為什麼我一遍又一遍地看老庫的電影、讀老克的這部小說呢？我說不清。我只知道，每次重溫這部作品，我都無法立刻從兩個老頭的幻想里抽離出來。我覺得疲倦，想像鮑曼一樣躺在床上休息一陣，但醒來卻發現自己的意識仍被這具血肉之軀所承載。沒有黑石，我不是星童。
想到老庫和老克都已經離我們遠去，不禁感覺悵然。一個是我最愛的電影導演，一個是我最愛的科幻作家。他們都忠誠於細節。誰還會像他們那樣不辭心力地展示太空旅行的細節？沒有人看了。這個時代的小說和電影，節奏都要求明快，不然觀眾會睡著，到頭來還會被指責裝逼。你要把科幻片拍成舊時的文藝片嗎？你的情緒變化，誰在乎。
老庫拍的這部電影，其實需要觀眾極大的想像力。他並未把幻想用完全形象的方式展現在螢幕上（現在是我們的液晶顯示器上），他也沒有運用自作聰明的音效、光影來增加影片的懸念。觀眾必須集中注意力去理解他想要說什麼，必須也有過和他類似的思考，才可能不感到瞌睡。普爾飄向太空的時候，觀眾難道不會感到恐懼嗎？60年代的觀眾大概會。但要今天的觀眾再做到這一點，恐怕很難。現在的人們，由於資訊的發達，心智變得比從前更加堅強，不再那麼容易就感到恐懼了。這樣的場景在後來一些影片中也被用到，但大多都是在緊張的氣氛中，太空人飄向太空，淒涼也只是一瞬間的事了。
這一個情節，克拉克在小說里則還有一個細節：普爾的身體被分離艙拖動，好似向鮑曼招了招手。讀到這裡的時候，感到一種說不出的痛楚。普爾是第一個到達土星的人。這一點，在電影上並沒有表現，但看著一個人類的身體（並且這身體是人類太空人中最為優秀的）在畫面上越變越小，想像著他終為塵埃的樣子，也不免覺得難過。
無論是哪一種表現方法引發的情緒，總之都是觀眾自己的情緒。那個年代的電影和小說都不能替你思考、 感覺，因此你必須想像。那時候人們看這部電影和小說都不會睡覺，因為自己就好似生死在太空之中的人。現在人們則認為，電影和小說已經可以代替我們思考和感覺了，你所做的就是接受而已。
克拉克最讓讀者受不了的是他小說中對技術的描寫。不僅把原理闡述得一清二楚，讓不少人感覺累贅，竟然還預言中國人在80年代末就登上了月球。可惡的是，小說里說這是2001年發生的事情，可到2009年人們還是不知該不該相信人類已經登過月了！最最不精準的預言是，我們已經發現了比戰爭更加有趣的事情。
還有多少人會讀這個科幻作家的小說呢？科幻小說是容易過時的，這點說得真不錯，早在多少年前，就沒有人像克拉克那樣寫作了。人們需要閱讀的快感，碎碎念般的技術細節只會讓讀者感到膩煩。
而庫布里克最讓觀眾受不了的地方則是他對鮑曼「進入」黑石後的旅程的處理了。一隻眼睛特寫和幻視般幾何圖形的交替出現，讓沒有讀過小說的人根本不知道他在講什麼。但是看看現在玩電子樂的那幫自稱後現代藝術家的傢伙們的MV，卻難以不感到這些MV的導演，和音樂的創作者，沒有偷師於庫布里克。電子音樂應該和科幻電影一樣，需要觀眾的想像力。而口水歌則不需要你想像太多，跟著節奏哼哼兩下就完了。
儘管我還能夠數落出很多關於這部電影、小說的種種不是，但那都不是能夠動搖這個故事在我心裡的地位的東西。那種種不是都是我從別人那兒搜集來的。我打心底喜歡這個故事，喜歡冷靜沉著的鮑曼，喜歡單純聰明的HAL。這喜歡完全是感性的，我不願以任何邏輯過程來分析它。
我也不想說服別人去喜歡老庫和老克了。喜歡他們的人們，都是自發的、情不自禁的。雖然他們的肉身已經離開我們，但我寧願相信他們是連體星童，以人類不可理解的方式影響著我們。想到這裡，我感到欣慰，心理學和社會學，在真實的情感面前，又是多麼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