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去何從

大師黑澤明一部五十年代的黑白片，卻能在今日仍舊帶給我們如此多的感觸。破敗的城市、荒蕪的鄉村，為生計奔走的那些看似驕傲而昔日榮光不在的武士，膽怯如鼠卻也狡猾如狐的農民，顛沛流離靠搶奪生活的山賊，一個個黑白的畫面，正是時代與人性的剖析和見證。
（一）
這已不是一個需要武士的時代。
看著影片中那些走在城市街上高昂著頭的流浪武士，心中難免有許多的酸楚。從一張張驕傲的面孔上，似乎還可以看到曾經的榮耀和尊貴，而填不飽的肚子、虛浮的腳步、故作的高傲，卻又清清楚楚地告訴我們那個時代日本武士的落寞。從戰場上英勇逃出來的英雄七郎淪落成走街串巷的小商販，曾經豪情萬丈的平八樂觀地給別人劈柴只求能夠吃飽，一個個真性情的武士，就這樣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
「我也像你一樣年輕過，磨練自己，在戰場上立大功，建立豐功偉業，將來成為城主。但是不知不覺頭髮已成灰白，而光陰飛逝，雙親與好友，都逐一去世……」眾武士圍坐在一起堪兵衛對勝四郎所說的這段話，無疑是貫穿影片主線的亮點。這不僅僅是一個頭髮花白的過來人的感慨，更蘊含了武士的精神和理想。聽完此番話，所有武士的沉默和思考不得不讓我們為之震撼。這些當年擁有無數理想、擁有萬丈豪情的武士們，今日卻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去實現自己。只專注於自己刀技的武士久藏難道不是對現實生活得一種逃避嗎？
七個武士的代表堪兵衛，他經歷了多次戰役又有著肝膽俠腸，當他看到農夫把不多的白米飯用來雇武士的時候，我想他是同情農民的苦處，希望解救農民於困境之外，也許也想從這樣的解救中找到自己該有的生活。然而事實呢，為了幫助農民相繼死去四名武士，最後僅存的三名武士站在看著農民愉悅地勞作，看著插著武士刀的墳頭，卻感慨道：「這次也算是打敗仗吧，贏的是那些農民。」是啊，武士們只是作為農民的幫手擊敗了侵擾他們的山賊，得到勝利的是農民，而武士們，將依然不知道自己的生活，依然顛沛流離。他們用血濺出來的勝利，其實本與他們無關。
在那樣一個戰亂的年代，熱兵器的出現使得武士高超的武藝和他們手裡的刀開始變得一文不值。武士階層的沒落使得那些曾經高高在上的武士們開始失去實現自己的舞台，他們就這麼混混沌沌，用表面的尊嚴麻醉著自己，而他們腳下的路那麼模糊不清……
（二）
看過影片的人，或許都對影片中農民的自私、膽怯、勢利所不齒。正如農民出身的菊千代所說的，他們和狐狸一樣狡猾，表面上裝的很老實，他們不是聖人，他們是吝嗇、狡猾、好哭、邪惡、愚蠢甚至是獵殺戰敗武士的殺人者。他們獵殺戰敗的武士，從他們身上搜刮一些值錢的東西。
我們且不論他們這樣的行徑是由於那些專橫的武士長期的欺壓所造成的，這其實是求於生存狀態下的人們最最本性的體現。我們都不能忘記影片開頭的那個場景，一群弱小的農民圍坐在一起嚎啕大哭。他們抱怨為什麼沒有神可以保佑他們，土地稅、強迫勞役、戰爭、旱災已經使他們的生活負重纍纍，而強盜的搶奪更加重了他們的窘迫。
當願意為他們拚殺的武士進村的時候，他們因害怕武士會對自己的生活有威脅而閉門不加迎接，而當聽到說有山賊的時候，又都哭喊著：「武士！救我！」。那些在他們心目中算是敵人的武士因為可以保護他們便瞬間成為他們心目中的神。當武士幫助他們打敗山賊的時候，他們卻只顧自己在田間愉悅地勞作、歡祝勝利，而對於有救命之恩的武士們卻連句感謝都沒有。而那句「農夫的女兒怎麼可以跟武士在一起呢？」更是讓人為之一震。
我們曾經以為質樸的農民其實就是這樣的一副嘴臉，在我們責難他們的同時，是不是也該想想時代的過錯呢？在那個戰亂不斷、烽煙四起的時代，農民的生活沒有任何保障，戰爭的侵襲、勞動力的喪失，他們的生活如此艱辛，而他們所依靠的政府又能給他們什麼呢？「每次都是土匪走了以後才來，而且只會收糧奉」。他們為了不使自己挨餓，只有對土匪卑躬屈膝地順從，甚至用女色來換取。這樣的環境下，我們如何要求他們高尚？作為動物的人，首要的就是生存，當生存依然面臨困境的時候，我們如何從精神上苛責他們？從這個角度來考慮，農民們的這些行為似乎已經不像之前那樣的惡劣。
那些農民，似乎在武士們幫助他們打敗土匪後獲得了勝利。但是，這樣愉悅勞作的「盛世」會持續多久呢？誰也不知道。那些膽怯、軟弱的農民們其實也是影片中的悲情者，他們同樣不知道自己未來要如何生活，雖然有可以耕作的大地，但是卻沒有可以保障的糧食。他們沒有可以依賴的政府，沒有可以保護他們的「神」，他們只能靠自己，而又該怎樣靠自己呢？他們也不知道……
（三）
整個影片中，最可恨的當數那些山賊。他們靠搶奪農民的糧食為生，還放火、殺戮。這些彪悍的強盜們，其實也是一群不知如何生存的人。戰亂、饑荒等等使得他們只能靠搶奪、殺人來維繫自己的生存。但並非每次的搶奪都是遂願的，當他們遇上有武士幫忙的村莊，等待他們的就是毀滅了。在明知有埋伏的情況下，依然闖入村莊，不是他們愚蠢，而是他們糧草已盡，是他們的生存遭遇了危機，所以他們選擇拼命。
他們同樣沒有生活的目的，靠拼命地搶奪來維繫一段時間的生存，而後又無從選擇，又開始新的搶奪。每次這樣的人性泯滅的行徑僅僅就是為了生存這個看似簡單在那個年代卻無比艱難的字眼。他們同樣沒有自己的未來，對他們來說，生活就是搶奪、殺戮，沒有目的，永無止境……
影片以農民雇用武士對付山賊為主線緩緩展開，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個時代的影像，撥開一層層的矛盾，剖析一點一滴的人性。那個戰亂的年代，三個相互摩擦但又都不知自己將何去何從的群體就這樣栩栩如生地展現在我們面前，從他們身上我們開始思考人性、思考時代、思考社會。而對那些種種不齒的行徑，我們又該苛責什麼呢？是人性，還是時代？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