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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花店:朕的男人--A Frozen Flower

7.1 / 3,735人    133分鐘

導演: 柳河
編劇: 柳河
演員: 趙寅成 朱鎮模 宋智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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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拂

2009-06-09 05:43:51

(13日更新)即使死,也要死在有你的方向——《霜花店》人物解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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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死,也要死在有你的方向——《霜花店》人物解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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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後文請繼續欣賞:

雷聲轟鳴,霹靂一道緊接一道劃破天空,不知過了多久,王負手緩緩回過身。眼前被綁縛在地的男女低垂眼簾,羞愧難當,四下侍從也惶恐之極地躬身垂首,不敢與王憤怒的視線交接。
王滿腔怒火再也壓抑不住,「你這混蛋,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劇烈顫抖的嗓音飽含悲憤與委屈,但比憤怒更強烈的情緒,卻是因親眼見證背叛而痛徹心肺、繼而湧滿心頭的失望和沉痛:「你這樣還算是人嗎?」肩頭輕顫,劍眉微挑,傷心得幾欲飲泣當場:「你是怎麼親口跟我說的?不是說再也不跟她見面了嗎?」話至此,悲愴的語音已帶著深深哽咽,「但是,你們怎麼可以這樣?」
面對王咄咄逼人的質問,洪林毫無反應,也無為自己開脫之意,洪林消極迴避的態度在王看來就是對背叛與罪行最終的預設。這種事已至此、聽候發落的態度反而比積極狡辯更令王無法忍受,因為對於情根深種的王來說,在屢次遭到洪林背叛後,他已不奢求洪林能夠像過去那樣全心全意對待自己,與其說洪林的這一次背叛出乎王意料之外,不如說這一次背叛原本在王合理預料範疇之內,王卻懷著對洪林的最後一絲期待揣揣不安地但願得以倖免。
殘酷的事實最終打碎了王美好的願望,但即使在極端憤怒的狀況下,王的初衷始終未改,依然希望洪林迷途知返,說他是自欺欺人也好,說他是情到深處無怨尤也好,無論此前嚴懲不貸的決心有多堅決,面對孩子般迷茫的洪林,王的心總是不由自主溫軟下來。此刻的王真正想要的其實還是一個理由,用以繼續說服自己再一次原諒洪林,這個理由可以不那麼客觀充分,甚至也允許漏洞百出,但必須由洪林明白無誤地親口說出來。只要不交白卷,就算在試捲上隨便塗鴉也行。
只要洪林再一次斬釘截鐵表明態度,親口承認自己是被慾望衝昏了頭腦、與皇后彼此只有肉慾吸引、並無兒女私情,或者乾脆將引起禍端的污水悉數潑在皇后身上,整個事態就會以一種相對緩和的趨勢發展下去。
可是單純的洪林完全不懂得王的心思,因為揣測人心從來不是他的長項。羞愧欲死的他默不作聲,聽憑王的發落,但這種保持沉默的態度看在王眼裡正彷彿是一種無聲的抗議,意味著洪林的拒絕妥協。
王通紅著眼睛將視線轉向皇后,眸中流露出恨意與惡意,故意將難題丟給這個女人:「皇后,我應該怎麼處置這個傢伙?這個淫蕩的傢伙,到底應該怎樣處置?」
皇后也垂首不語。
「為何不說話?」王緊追不放。
「這一切都是臣妾的過錯,是臣妾愛慕並引誘洪總管的,請您降罪於妾身吧。」就像當初在朝堂上一力承擔下無嗣的罪責一般,這個弱女子又一次不惜挺身而出獨自承擔下一切罪責。
眼見皇后寧願犧牲性命來為自己頂罪,身為堂堂大丈夫的自己豈能屈居其後,逃避責任?
洪林自然而然不假思索地就說:「不是的。娘娘何罪之有。是臣難以克制愛慕之情,請賜臣一死吧。」
雷聲時起時伏,王彷彿沒有聽明白洪林的話,不願相信,更因為難以接受,無法面對事實地頻頻搖頭,唇角流露出孤獨和憂傷,「你剛剛,說的是愛慕嗎?」
是愛慕,真的是愛慕嗎?洪林頓了頓,似躊躇似困惑。
「你說,你現在愛慕皇后?」王愁眉難舒,再一次質問。
「是,臣愛慕她。」洪林騎虎難下,已近乎欲哭無淚。然而事到如今,既已一心求死,話中幾分真情幾分假意於人於己在他而言也都不必再做深究。
皇后訝然地抬起頭,這也是她第一次聽到洪林親口表白。
望著這對罪人彼此爭相頂罪回護,王眉頭緊皺,被欺騙被嘲弄被傷害的事實幾乎已徹底擊潰了他的整個精神世界,怒火在他胸間如岩漿般噴薄欲出,他卻依然保留餘地,再一次慇勤試探:「你再說一遍,你剛剛說愛慕皇后,是嗎?」
電光劈閃過洪林側面,面對王的步步緊逼,洪林終於抬起頭,流著淚負氣地下了決斷:「是,臣愛慕娘娘。」神情卻充滿委屈與不甘,彷彿在說:陛下還要我怎樣?陛下究竟要把我逼到什麼地步才滿意?
這段對話似乎討論的是洪林是否愛慕皇后,但潛藏在洪林親口道出「愛慕娘娘」這句話背後的真正內涵,卻不是話語字面的含義,而像徵著一種個體意識覺醒後的反抗,正如前文所述,從小到大對王言聽計從、唯唯諾諾的洪林,經歷過情慾的洗禮和兩性間的平等相待後,他的自我意識被放大了,開始不甘於被束縛和驅策,開始追求平等和自我,如果說過去主宰他人生的關鍵字是「臣」,那麼現在不知不覺中已逐漸變成了「我」。
抱持今日無非一死的心態,面對王與身俱來的權威與居高臨下的逼迫,洪林作為個體的那個「我」開始激烈抵制和抗爭,「愛慕娘娘」這句話就是他順手撿起的致命武器。十多年來,他已被壓抑得太深太久,在這個非常場合,壓抑的自我終於爆發出來,與王發生正面衝突。此時是否愛慕皇后已經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所在是洪林真正的心態:好吧,你逼我,你就這麼逼我,那麼我告訴你,對,我就是愛慕皇后!要殺就殺吧,不過一死,無非如此。你還要怎樣?還能怎樣?
沒錯,自我的爆髮帶來一時的暢快淋漓,但這種正面衝突非但無益於事情的解決,還必然導致局勢的進一步惡化,這些卻都是感情衝動的洪林無法顧及到的。
在這裡我們還可以發現,既然已經錯到無可挽回,那麼乾脆一錯到底,做個了斷——影片結尾處洪林這種感情用事的心態並非事出突然,而是貫穿洪林的個性始終。
那麼洪林此時究竟是否愛慕皇后?在這段對話中也有據可尋。在皇后搶先為洪林頂罪之後,洪林忙不迭坦陳自己愛慕皇后隨之將罪責攬在自己身上,但當王緊接著詢問洪林是否愛慕皇后時,洪林卻躊躇不前,緘默不語。如果洪林果真自覺深愛皇后,何以須臾之間前後言行不一,態度迥異,直到最後被逼急了,才賭氣似地給出肯定答案?
筆者看來,洪林對皇后的心情,既是餘情未了,但也未達到愛的程度。或者可以這樣說,在洪林心中自始至終都沒有對愛有過一個明確的概念,他所憑藉的純粹是感覺,而他的感覺又非常容易受到外部環境、條件和他人行為的影響。與皇后同房後,他的內心世界一直處於動盪不安的局面,起初男女情慾所帶來的超乎尋常的體驗將他深深撼動、隨後皇后的卑微告白又在他的精神世界引起了共鳴、接著私情曝光後半個月的深刻反省與懺悔又令他的頭腦恢復清明,沉澱下繁雜的心緒。他對皇后有超越好感的男女之情,但這種感情無法稱之為愛情(至少目前尚沒有發展到愛的程度),皇后深情告白之際,洪林一度誤以為那就是愛,待心緒沉澱後又覺得有所出入,因而遲疑困惑。待到上文場景鋪陳開後,洪林對皇后的心路歷程已脈絡鮮明,讓人一覽無遺。
最能總結這種微妙感情的莫過於六個字:雖有情,非關愛。

面對洪林咄咄逼人的告白,痛心疾首的同時王卻依然自欺欺人地將洪林的背叛完全歸咎於肉慾的誘惑。
「看來你真的是被慾望蒙蔽了雙眼啊!」出離憤怒的王渾身顫抖,一句出乎他自己預料之外的可怕話語脫口而出,「副總管,宮刑伺候。」
這道命令宛如一道霹靂毫無預兆地破開黑暗,由於衝擊過於巨大反而使整個局勢驀然顯出一種不真實感。
洪林和皇后臉上浮現出難以置信的表情,就連對洪林宿怨已深的副總管面對這道突如其來的命令也一時措手不及。
「快點動手!」王雙目赤紅,疾顏厲色地喝令副總管立即下手。
直到此時,眾人都無法相信王的命令真的就會成為現實。
「陛下?」副總管驚疑未定地進一步詢問王的意思。
此刻王已經完全陷入瘋狂狀態,盤踞在他心中的唯有一件事,那就是懲治洪林,而之所以選擇宮刑,個中也有其微妙的原因。
宮刑在古代東方國家通常被視為一種特殊刑罰,它有別於其他肉體刑罰的本質特徵在於它的破壞性和懲罰性不止體現於人的肢體,更施加於人的心理——沒有任何一種其他刑罰可以做到像宮刑一樣快速有效地徹底粉碎一個男人作為人最基本的尊嚴。宮刑所要剝奪的並非一個人的物理生命,而是旨在摧毀他的精神生命。
洪林的背叛正好比眾目睽睽下一個巴掌清脆響亮地甩在王的臉上,將帝王至高無上的尊嚴擊得粉碎。不止如此,背叛過後,即使王再三給他悔過的機會,給他息事寧人的臺階,洪林依然一意孤行地執意走上一條不歸路,甚至當眾承認愛慕皇后,明火執仗與王對抗,洪林的行為一步一步將王作為男人作為帝王的自尊踐踏得千瘡百孔。
對一位睥睨眾生的帝王而言,是可忍,孰不可忍?
你踐踏了朕的尊嚴,玷污了朕的感情,朕也同樣可以粉碎你的尊嚴,讓你認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選擇宮刑的原因之一即是出於這樣一種心態。
但較之更為重要的卻是另一個原因。那一刻被憤怒、痛苦、委屈等負面情緒蒙蔽了心靈的王,一廂情願地以為只要排除了生理上再次背叛的可能,就可以徹底剷除引誘洪林背叛的罪魁禍首——肉慾。重視精神遠勝於肉體的王,將那個器官視為洪水猛獸,深信它就是罪孽和罪惡的發源地,只要將它根除就可以喚醒洪林被肉慾蒙蔽的心。
「還等什麼,快點用刑!」陷入瘋狂的王急於根除罪惡,聲淚俱下地下達了最後的命令。
洪林終於回過神來,意識到這絕非戲言,正是王命。
副總管稍作沉吟,已拿定主意,即刻以眼神示意左右太監上前輔助。
驚恐欲絕的洪林高聲哀求,寧願死也不願領受宮刑,一聲接一聲高呼著「陛下、陛下」的他露出困獸猶鬥的絕望眼神。
「請寬恕他。我們再也不見面了。」皇后惶急失措,拼命為洪林求情。
聽著耳邊洪林與皇后此起彼伏的哀告求饒,王含淚的雙眸堅冷如鐵,冰冷的恨意與徹底根除罪惡的意願蓋過了一切。
「不可以啊不可以啊,陛下。」皇后尖聲喊叫,走投無路。洪林也淚流滿面,一心求死。
王的眼神陷入空茫麻木,刻意將自己幽閉在無聲無息的世界,刻意忽略週遭的驚濤駭浪——只怕一個不留神,懲罰洪林的決心就會像以往一樣動搖。
「快點動手!」定定望著無人的角落,王聲嘶力竭地再次下令,任憑洪林與皇后痛哭哀嚎,也沒有再看他們一眼。
副總管扭頭看了看王的表情,深知除非木已成舟,否則王很可能因一時動搖而再次饒恕洪林。這樣一個剷除異己的大好良機,豈可輕易錯過?然而在手起刀落的那一刻,作為與洪林相處多年的同僚,個人恩怨之外尚有一份袍澤之誼,他的臉上划過一絲惻隱和不忍。
鮮血噴濺上副總管的面頰,洪林慘呼著扭曲了表情,皇后也在驚痛之下暈厥過去。
宮刑執行完畢的剎那,王心上的一塊石頭才終於落了地,但充斥心頭的並不是快慰,只是一種使命完成後如釋重負的解脫,並且帶著一份無可奈何之下逼迫自己不得不然的悲壯。
夜幕幽深,王獨立於池塘畔,唧唧蟲聲縈繞於四方天地,入耳卻是一片駭人的死寂。水面漂滿了浮萍,宛如心上糾結不去的厚重陰翳,自四面八方襲裹而來,封死了每一條出路。宮燈長明,流映水中,熹微的光芒就像黑夜中微不足道的幾點磷火,如何能照亮兩顆彼此隔閡至深的心?
之前的一切,是對?是錯?不再重要。
此後的棋局,是死?是活?無人知曉。
——眼前宛如荒煙廢墟般的頹敗景像,正是王此刻內心的寫照。


十二、宿怨

文章進行至此,終於是時候為大家解析本片另一個重要人物,也就是副總管朴勝基。出於故事情節緊湊性及大眾娛樂性考慮,導演雖在公映版中隱晦地保留了副總管這條人物線索,但卻刪除了諸多副總管的出場鏡頭,那些鏡頭有時是一個眼神,有時是一段對話甚至是用以連貫人物心理變化的整個重要場景,完整版與公映版的巨大差別之一,不止侷限於對王與洪林二人的前後變化進行了更多水到渠成的鋪墊,也在於對副總管這個人物作出了深入詮釋和剖析。
副總管朴勝基是一個極其特別的配角,在此人幾乎貫穿始終波瀾不驚的外表下,潛藏的是一顆理智冷靜的心,一付機敏聰穎的頭腦,一腔難以掩飾的野心,一份熾熱壓抑的感情,以及隨之而來的滿腔矛盾糾結心思。
洪林與朴勝基,前者淡泊名利,後者野心勃勃;前者心思單純,後者胸有城府;前者感情用事,後者理智冷靜,前者遲鈍怯懦,後者爭強好勝;前者純善厚道,後者心狠手辣。二人宛如明與暗、光與影,在王身後左右兩側長期同生共息,彼此映襯,兩相對照。
其中的霄壤之別,在影片第一幕就已凸現出來,二人成年後的脾氣個性、行為模式,也完全應驗了那條顛撲不破的金科玉律:「三歲看到老」。童年時代,在回答什麼是自己最重要的理想這個問題時,較之洪林的羞澀畏怯,朴勝基的態度卻是爭先恐後搶著回答,當時那個眼神堅定、目標明確、態度果決的孩子,分毫不差就是多年後那個明里暗裡都敢於和洪林分庭抗禮的健龍衛副總管的縮影;童年比武時洪林明顯不敵朴勝基,在影片最後,洪林恰恰也是死於朴勝基劍下。
健龍衛中,朴勝基是唯一一個膽敢當眾給洪林難堪的人,也是僅次於洪林最受王寵愛的親信。從小到大,朴勝基對洪林的心態始終如一,那就是不服氣和嫉妒。這種心態大有來由,朴勝基天性聰慧,成熟穩重,胸有丘壑,不管在為人處世、運籌帷幄還是才藝武功方面,都顯得比洪林有過之而無不及,如果說洪林本質上是具有成人外表的孩子,那麼朴勝基就是一個表里如一的成人。單論才幹素養、頭腦個性等客觀條件,朴勝基是遠比洪林更合適的總管人選,是故他的心高氣傲、不甘屈居人下實乃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在朴勝基看來,洪林樣樣不如自己,卻憑藉王的寵愛而位列於前,在仕途上是洪林阻礙了自己繼續往上攀爬的可能,在情感領域,洪林也是橫亘在王與自己之間難以剷除的絆腳石。無論出於功利目的或是情感立場考慮,洪林的存在都是朴勝基心頭的一根刺。
即使世故理智如朴勝基,心中也埋藏著一份對王微妙而熾熱的愛。這份壓抑於心的單方面感情,其錯綜複雜程度也絲毫不亞於洪林游移於人臣與戀人角色間的矛盾糾結。
其實朴勝基愛得複雜也愛得卑微。朴勝基誠然野心勃勃,一心欲將洪林取而代之,他對王的感情中,也確實無法排除以取得王的寵愛獲得特權作為仕途晉身之階的這樣一部份目的,但如果將他的種種邀寵行徑完全與功利目的等同起來,卻實在太小看此人了。這個乍看之下極為現實冷酷的功利主義者,在他內心深處某個不為人知的死角,在情感世界的特定層面,竟潛伏著一種不可思議的理想主義色彩。
從兒時的言行即可知出身於士大夫家庭的他,從小就深受封建君權思想薰陶,對皇權有著根深蒂固的信仰,對君王本人更充滿發自內心的崇敬。王在他心中有如祥雲環繞中高不可攀的神靈,因此,朴勝基對王的心態始終就是以虔誠的目光自下而上去抬頭仰視和頂禮膜拜,就像一個虔誠的信徒對待他的偶像,自發自願臣服於其腳下,心甘情願供其驅策,戰戰兢兢,謹守本分,類似洪林那種要求與王平等相待的念頭決不可能出現在朴勝基腦海中。再則王武藝出眾,弓馬騎射無一不精,藝術造詣也爐火純青,琴棋書畫駕輕就熟,遲鈍如洪林者尚且為王的個人魅力所痴迷折服,何況敏銳如朴勝基者?自小到大朴勝基眼中的王就如日正當中的太陽,散發出耀眼灼熱的光芒,是他一生追尋的方向。
以實際行動謀求個人仕途發展固然是主宰他行為的重要動機,但發自內心的崇拜更是一股巨大的精神動力,影片一開始,在感性和理性兩方面,朴勝基都完全忠誠於王,無視於自己滿手血腥也願意為王做盡一切。他迫不及待要用實際行動證明白己在任何方面都勝過洪林可以取而代之,更迫不及待地希望獲得王對自己存在價值的承認和認可。耳清目明的他並不奢求王能夠在一夜之間將十多年來投注於洪林身上的寵愛分給自己,只是希望王多關注自己一些,就算一點點也好,只求能夠在王的情感世界中佔據一席之地。
可以設想一下,童年時代的朴勝基,最初只是對王充滿了崇拜,況且客觀環境決定了君臣有別,楚河漢界,不可逾越。即使逐漸對王萌發出逾越君臣界限的感情,也是一廂情願不可能實現的奢求,並將因為絕對不可能得到回應,而被自然而然扼殺在內心深處。然而正是洪林的得寵打破了禁忌,讓朴勝基發現王的情感世界原來也會為其他人敞開,這個事實讓朴勝基產生了同樣希望為王所愛的奢望和幻想,內心壓抑的渴望有如泉水一般湧出地表,他開始處心積慮積極爭取王的愛。在自己作為人臣的個人價值得到認同的同時,他強烈渴望得到王愛的回應。
洪林無法分辨自己對王的感情究竟哪一種成份居多,精明如朴勝基也同樣無法釐清自己對王的感情到底該如何分門別類,內心的天平上,功利目的、偶像崇拜、出自肺腑的愛……五花八門的主觀因素、客觀考量混雜在一起,早已不分彼此。特定時刻和環境下,一些因素在內心居於上風,另一個時刻和環境下,其他因素又毫無預兆地佔據了主導地位。於是乎,他在本片中就成為了一個異常深沉複雜的角色。
判定朴勝基單純是出於平步青雲的功利目的、或是為了與洪林一較高下才去愛王才去邀寵,類似這樣的想法未免有失偏頗。因為孤立單一的行為動機往往是個別現象而非普遍現象,人性的複雜與純粹,理性與感性的矛盾衝突與和諧並存,通常就如上文所述微妙地纏絞在一起,彼此依存,緊密不可分割。
現在讓我們一起來看一看,在影片之前的場景中,這位健龍衛副總管隱身於情慾滔天的煙霧背後,一路悄無聲息地走來,在種種複雜心緒支配下,究竟一步一步做了些什麼。
韓裴攜宮女私奔,奉命前去追捕的朴勝基滿臉幸災樂禍,這種幸災樂禍不僅僅針對韓裴個人,還針對韓裴所代表的洪林派勢力。健龍衛表面上是抱成一團的整體,暗地裡卻已劃分為壁壘分明的兩派,一派忠於洪林,另一派忠於朴勝基。韓裴是洪林麾下一員幹將,攜宮女私奔一事按律懲處必死無疑,朴勝基等人眼見對方陣營東院失火,內心何其暢快。
洪林來到健龍衛寢室,眾人正在打理衣裝,一見洪林到來紛紛起身恭迎,唯獨朴勝基目不斜視,照舊坐在臥榻上慢悠悠地整理褲腿,大有不將洪林這個總管放在眼裡的意態。直到韓裴出人意料地從洪林身後出現,朴勝基臉上現出恨恨的神態,多年來他對洪林積怨已深,這次因為洪林的求情,王甚至願意破例網開一面饒恕韓裴,這個意料之外的結果再一次證明了洪林在王心中的特殊地位,朴勝基心頭的刺也扎得越來越深。
對於此事的處理結果,健龍衛們的態度也分為截然相反的兩派,洪派歡呼雀躍,喜形於色,朴派狐疑失望,輕蔑不屑,朴勝基公然向洪林挑釁,咄咄逼人,毫不掩飾對洪林的藐視與妒嫉。洪朴兩派不可調和的矛盾由來已久,早已是健龍衛內部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實。這一派系分立的重大隱患,也是推動故事結尾處悲劇的動因之一。
春日京城郊外王遭遇刺客埋伏,除王與洪林外,鏡頭最多的就屬朴勝基,他拼命搏殺,刀刀凌厲,當王身負受傷,洪林失聲高吼,朴勝基驀然回頭,滿臉難以置信,大驚失色,彷彿整個世界也在瞬間天崩地裂。
洪林離宮前往碧瀾渡之後,鳥籠畔,朴勝基向王匯報最新調查情況,在王的面前他始終低垂眼眸,誠惶誠恐,就像一個乖覺的孩子在努力討好自己最崇敬的老師。王雖與他不時有語言交流,但目光始終不曾落在他的身上。難得稍稍被王誇讚了一句,朴勝基略微抬頭,唇邊立即湧上真心歡喜的笑容,隨即喜不自勝地再次低頭垂眸。正在此時王終於轉過頭直直望向他,問出的話卻是:「洪總管什麼時候回來?」可想而知,聽到這句話後朴勝基的心情剎那間就從山巔跌落谷底,心中唯有無奈失落。
這樣的情形在王微服出訪一幕中再次出現,王在酒館久候洪林不至,夜色深沉,朴勝基體貼地建議王進屋休息,然而王搖搖頭,心不在焉,一門心思只擔心洪林是否出事了,怔怔望著這樣的王,再一次意識到王的心裡滿滿的都是洪林,朴勝基胸中鬱結,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失落地垂下眼眸。這時王眼神灼灼極為認真地凝視朴勝基,讓他去尋找洪林,朴勝基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神色勉強地頓了頓,眨了眨眼睛,最後才耷拉著嘴角萬般不情願地低頭領命。恰好洪林及時出現,王和總管太監齊齊向洪林身影所在的方向張望,唯有朴勝基面色不悅地低頭無意搭理。
求子宴隔日清晨,王與洪林用餐之際,朴勝基前去面聖,恭敬行禮過後他伏跪於地,目光掃過前方二人隨即垂下眼眸,神色閃過一絲尷尬和不快,即使眼前二人同桌用餐的場景多年來早已司空見慣,但每一次直面這個事實,都讓朴勝基心中充滿無奈、不甘和幽怨。這扇通向王寢殿的門,也彷彿通往王的內心世界,而被允許在這個世界登堂入室的客人始終就只有洪林一個。
這漫長的十多年來,和洪林一樣,朴勝基的人生重心只有王,他既希望通過王達到自己的政治目標,也真心實意地崇拜和愛慕王。於是他察言觀色,謹言慎行,密切注意著王日常生活中的一舉一動,竭盡所能投其所好,即便雙手沾滿朝文武的鮮血也在所不惜。通過上述一系列鏡頭和細節不難發現,只有問起與洪林相關的事情,王的視線才會殷切地落在朴勝基臉上;只要洪林在王的身畔,即使朴勝基近在咫尺,王的眼裡也根本看不到他的存在。朴勝基滿心渴望走入門後的世界,而王全然無意為他敞開心扉,甚至二人平時在商討國家大事之餘,後續的話題也毫無例外地圍著洪林打轉。
洪林是光,朴勝基是影,陰影縱是再深濃再強大,光線縱是再熹微再無力,前者也永遠不可能蓋過後者,因為有光的地方絕對容不下陰影的存在。光與影的分別,恰是這二者的真實寫照,也恰是聰明一世的朴勝基最大的視角盲點,冷靜理性的他習慣於用同一種功利眼光去評斷客觀物質世界與情感世界,卻不曾領悟到支配人情感世界的黃金定律並非叢林法則,情場上也不以雙方的實力強弱蓋棺定論。他對自身的完美要求,可以讓他平穩地走上一條高官厚祿之道,卻不可能幫助他開啟那扇緊閉的心門,其結果甚至只會讓他離那扇門越來越遠。對於從小在勾心鬥角危機重重宮廷中生活的王來說,聰明外露、心機深沉、幹練果決之人固然可以成為最佳的左膀右臂,卻實非同處一室的理想伴侶,單純明快如洪林者,顯然來得更討人喜歡和值得信賴。
最初的認識錯誤導致朴勝基在情場策略上的重大偏差,理所當然造成其強烈期待與最終結果之間的巨大落差。說到底,就算他付出再多努力作出再大犧牲,他向王索愛之舉註定會落得一場虛妄,因為癥結根本就不在於他是否比洪林更勝一籌,而在於他自始至終就不是王的藥。
但是朴勝基看不清這點,或者進一步說,按照他的個性就算意識到這點也絕無可能善罷甘休。對於王,他有著不輸於任何人的執著,接著就出現了深夜向王告白這一幕。
朴勝基對王的愛慕由來已久,可他的告白為什麼不偏不倚正好選在這個節骨眼上?個中大有文章。求子宴幽會時,皇后約洪林隔夜再度歡聚,導致第二日洪林執行任務中途提前脫身回宮,但回宮後他既未來得及趕赴幽會,也未回王的寢室匯報情況。按照常理,此次任務既然交由總管洪林統籌負責,洪林擅離職守已非尋常,但更令朴勝基意外的是,當他向王補充交待執行情況之時,竟訝然發現王不僅對洪林提前回宮之事毫不知情,而且對此次任務的反饋情況也一無所知,也就是說洪林提前回宮只可能是出於某種個人動機,並且回宮後根本沒有回去見過王。洪林一整夜行蹤詭秘,已令朴勝基疑竇頓生。
不止如此,緊接其後又發生了一樁更讓朴勝基難以置信的怪事。那就是王在池塘畔整整站了大半天等洪林過去接受饋贈,但洪林竟然影蹤全無。隨後朴勝基還得到消息,知道洪林在黃昏時已離宮外出。這一下他豁然開朗,這分明是洪林背著王私跑出宮,對於連續兩日來洪林頻繁的反常舉動,朴勝基尚且無法揣測洪林動機何在,但他絕對可以肯定洪林與王之間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親密無間,而是逐漸生出了嫌隙。他很清楚,如果在過去,二人之間絕對不會有他朴勝基插足的餘地,不過現在局勢似有變數,他的機會來了。
同時,前一日清晨親眼目睹王與洪林親密用餐的情景,也造成了朴勝基情感上的強烈衝擊,直觀感受令他心中取代洪林的願望越發強烈。外表不動聲色的他,壓抑著內心的怨懟,恨不得坐在王對面位置一起用餐的那個人不是洪林而是自己。
理智與情感雙重動力順理成章地促使他把多年來盤旋於心的奢想付諸行動。深夜他主動來到王的寢室,精心梳妝打理過後的朴勝基,披散著頭髮,髮型與閑暇時的洪林一模一樣,此刻他就坐在王的對面,那個平時被洪林牢牢佔據的位置。
「我聽說洪總管黃昏的時候出去了。」故意以日常匯報工作一樣就事論事的口吻將這個消息知會王,這句話在王身上會產生多大的效果,沒有人比朴勝基更清楚,而他的目的,也正是進一步動搖王的情感世界。
王的內心果然動搖了,皇后今天清早剛走,洪林立刻就私跑出宮,這就是無可分辨的事實。而朴勝基特地深夜前來報告,此舉彷彿別有深意。王猶疑一下,種種不自在讓他心煩意亂,眼神閃爍,視線拂過面前低頭垂目的朴勝基:「知道了,下去吧。」此時的王,整個人顯得憂鬱而疲乏。
朴勝基卻驀然抬起頭,直勾勾凝視著王。在此之前,但凡與王對話他無不小心翼翼,低頭垂眸,沒有一次像現在這麼肆無忌憚。
原本垂眸自顧心事的王也覺察到此刻的異樣,不解地抬起頭,神色困惑,眼神湛然:「還有其他什麼要說的嗎?」
一想到接下來的話朴勝基心如鼓槌,激跳不已,不無緊張羞怯,「小臣請求殿下賞賜我一杯酒吧。」恃才傲物如朴勝基,此時也不得不借酒壯膽。
隨即鏡頭切換到另一廂,這個場景的引線也同樣正是酒。歡好過後,皇后向洪林敬酒,遞上表達愛意的霜花餅,以很低很低的小女兒家姿態真情告白。洪林感動莫名,回應了皇后的愛意。
與此同時,這一廂,也有一個人以幾近低入塵埃的姿態在告白。
朴勝基已經喝過酒,而坐在對面的王正低垂腦袋鬱郁地想著心事。
「陛下……」望著心不在焉的王,朴勝基出語引其注意。
王這才抬起頭。
朴勝基殷切地問:「為什麼非洪總管不可呢?難道我不比他好?」朴勝基對王的心態含有功利目的這是客觀事實,但此時此刻他的神態和語言均是真情流露,也就只有在這短短片刻,朴勝基卸下了一貫世故成熟的面具,剖開了自己的心,將一腔愛意赤裸裸展露在王的面前。
突如其來的提問讓王有些迷惑,此時他還無法完全確定朴勝基話語中的含義,在王心中朴勝基和洪林一樣是自己的得力幹將,所以他坦然地點頭給予對方肯定的答覆:「你在說什麼?我也很欣賞你。」
朴勝基聞言迅速抬頭望了王一眼,王的這句話給了他一線希望的曙光,強烈激盪起他深埋內心的感情,他的視線立即低垂下來,就像少年時代一樣毅然決然說出心中長久的渴望:「今晚就讓微臣侍奉陛下吧。」只是對才幹能力的肯定還不夠,他還想要王回應自己的感情。這句話透露出朴勝基當晚破釜沉舟的決心。
對於朴勝基的反應,王始料未及,但他神色不改,靜靜聆聽。
「都說皇恩浩蕩……」朴勝基的聲音聽似沉冷,聲線卻因滿心的緊張忐忑而繃得死緊,頓了片刻,略微抬頭,欲言又止,冷靜自持的他一生中從沒有說過這樣放肆大膽的話,吸了口氣,更低地垂下腦袋,再次鼓足了勇氣,幾乎顫抖著聲音向王請求:「……請允許臣。」
這時的朴勝基,為了成全自己對王的愛意,已經豁出了全部的自尊和臉面,晉身之階也好、好勝之心也好,在這一剎那都遠不及他心中洶湧澎湃的愛意來得強烈。唯有這一刻的朴勝基,感性逾越了理性,強抑在冷靜的外表下,激烈得快要把持不住。
王低垂下視線,為難地掃過左右兩邊,措手不及的局面和微妙的心思讓他無法立即斬釘截鐵地回答——在這個孤寂的夜晚,了解到朴勝基的真實心意,聽著對方真心而卑微的告白,或許對方的行為不無其他目的,但自己也並不是完全不為其感動,因而也不忍苛責。
但無論如何,王的滿腔心思始終都記掛在洪林身上,不管朴勝基做什麼都無法改變他是局外人的事實,加之這一整天下來王原本就身心俱疲,心亂如麻,此時完全沒有心思去面對其他新生波瀾。
略微斟酌過後,王的眼神沉黯而疲憊地望向朴勝基,聲音淡然而寂寥:「下去吧。」
這一幕影片故意安排了兩條情感線索齊頭並進,同為被對方以低入塵埃的姿態真情告白,一廂順勢回應,另一廂斷然拒絕。設置這組平行鏡頭,一來是為製造張力推動劇情,二來則是將情感立場上洪林的搖擺不定與王的堅貞決絕形成鮮明對比,尤為重要的是,這個對比場景還是對朴勝基在影片前半部一切行為動機的歸結。在影片最後部份,皇后對情節的推動作用漸漸消退,朴勝基卻將取而代之將整部影片推向最高潮,有關這個人物的全部真相屆時也會被最終揭開。這個驚人的真相對於理解《霜花店》這部電影絕非可有可無,而是絕對的必不可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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