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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邊幾點--What time is it there

你那边几点/你那边几点?/WhatTimeIsItThere?

7.3 / 5,126人    116分鐘

導演: 蔡明亮
編劇: 蔡明亮 楊璧瑩
演員: 李康生 陳湘琪 陸弈靜 苗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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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睡晚起身體好

2009-06-08 05:37:54

相逢何曾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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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徐志摩《偶然》

                              一

人與人的交流何以可能?這個存在主義式的問題,是蔡明亮幾乎所有電影的主題。老蔡的回答也一以貫之:人與人的隔閡難以逾越,或者說,人與人不可能達成真正的交往。這一主題在《你那邊幾點》中表現得最為淋漓盡致。

小康在台北車站旁的過街天橋擺攤賣手錶,陌生人湘琪買下他戴在手上的能同時顯示台北和巴黎時間的表,然後去了巴黎。小康莫名地想念湘琪,把他身邊的鐘錶都撥慢七小時,體味巴黎時間。

小康父親去世了。小康媽媽固執地認為丈夫的靈魂會回家,用布簾把家裡包裹得嚴嚴實實,不見一絲光亮;對著魚缸裡的大白魚喃喃述說對亡夫的思念。

湘琪在巴黎孤獨地活著。不會法語,沒有朋友,想打電話始終打不出去;在公園的長椅上默默流淚。

三人都生活在焦慮中。湘琪躺在巴黎的黑夜中聽著樓上的各種聲響;小康媽媽把自己包裹在黑暗裡,隨時檢查亡夫有沒有吃自己做的食物;小康則害怕黑暗,夜裡不敢上廁所。

大量的固定機位加長鏡頭,使觀眾像一個漠然的旁觀者,觀察著片中人物乏味、壓抑、毫無意義的生活。人物對白非常少,兩個人物很少同時出現在同一空間。他們所處的空間常常是屋角、過道、門框內,昏暗而狹窄,就像那隻反覆出場的大白魚——在狹窄的玻璃缸中漫無目標地漂動著。

                            二

存在主義的老祖宗克爾凱郭爾(Soren Aabye Kierkegaard)說,每一個人的真實存在,包含著歡娛、憤怒、痛苦、慾求、膽怯、恐懼等等,這些情感只能由每一個人自己去領會。我們無法通過語言、符號、邏輯、推理等,把我們自己的情感完全表達出來。就好比一個戀愛中的人,他/她的甜蜜、焦慮、幸福或忐忑,只有他/她自己知道,別人是無法領會的。再精妙的語言,也無法描述出每一個個體的獨特和豐富,每一個人的真實存在。這種觀點可以很自然地推論出:本真的人是孤獨的,是無法與他人交流的。

在《你那邊幾點》中,幾個人物都遊走在城市的邊緣,生活在自閉中。對於周圍那個熙熙攘攘的都市來說,他們只是「局外人」、「邊緣人」。小康從逃學的高三生(《青少年哪吒》),到骨灰盒銷售員(《愛情萬歲》),再到擺攤賣手錶,一直沒有在城市中找到可以安身立命的位置。湘琪原因不明地隻身來到巴黎,卻不會一句法語,不認識一個人,在這個城市中漂泊著,不知如何能紮下根來。小康媽媽則整天把自己關在黑暗的家中,與遺像和魚缸為伴。

但人是害怕孤獨的,他/她渴望擺脫孤立無助,渴望在荒誕的世界中找到確定性。影片中的人物都渴望愛,都在主動追求愛。但他們的情感,終究是單向的投射,沒有任何回應,所謂「多情卻被無情惱」。

小康自遇到湘琪後,就思念不已,打電話給電信局問巴黎的時間,然後逐只將他賣的手錶撥成巴黎時間,後來甚至爬到商場頂上,撥慢樓頂的大鐘。為了解巴黎,他去租來特呂佛的《四百擊》,在靜夜中獨自觀看。而這一切,湘琪一無所知。

小康媽媽思念亡夫,每頓飯為死去的丈夫留個空位,為丈夫添飯和加菜,還把晚餐推遲到午夜,以便丈夫的靈魂能回來一起用飯。

湘琪在巴黎的餐館裡遇到過一個法國男子幫助點菜,在地鐵站里與一個華人男子(陳昭榮)對視,在咖啡店裡與一個香港女人(葉童)短暫相聚。經過簡短的交談、對視、或身體接觸,他們仍然是陌生人,以後也許再也不會相遇了。

邂逅而不能成為緣份,這讓人聯想到《紅樓夢》中秦可卿出殯一節,在往鐵檻寺途中的一個村莊,寶玉邂逅村姑二丫頭。二丫頭不知規矩地阻止寶玉動她的紡車,卻讓寶二爺怦然心動,情不自禁。可惜,離別就在當下,「車輕馬快,一時展眼無蹤。」寶玉雖然「恨不得下車跟了她去」,但也無可奈何,「悵然無趣。」

蔡明亮的世界似乎比《紅樓夢》里更加無情。寶玉雖然「悵然無趣」,但總有美好的東西在心中留下。而小康等人,在相遇之後,得到的是無盡的荒謬。三人對愛的追求得不到回應,慾望被壓抑,只好以不被主流社會認可的方式去宣洩。小康與一個妓女做了「車床族」,湘琪吻了陌生的香港女人,小康媽媽則對著亡夫的遺像自慰……

加繆說,荒謬是「一種遭遇和一種無休止的掙扎」,它「產生於人類的呼喚和世界的無理的沉默之間的對立」(張先雲、喬東義《新生代電影的「 焦慮」 與「選擇」》)。「你那邊幾點?」小康等人呼喚了,但一片沉默。

                              三

台北與巴黎,這兩個符號般的城市,象徵著兩個無法溝通的世界:不同的時間、不同的語言,甚至是陰陽之異——小康死去的爸爸出現在巴黎。

劇中幾個人物,至少遭遇著兩種隔閡。小康與湘琪之間是時間的分隔。有現代交通工具,空間的分隔已不成問題,但時間仍然是個問題,這不僅僅是說巴黎台北間的那七個小時時差。

基耶斯洛夫斯基在評述他的《三色•紅》時說:「純粹的愛情只能是同一個蘋果的兩半重新再合,可是,一個蘋果被切成兩半後,分別被生命的無常拋到無何他鄉,一半遇到(哪怕一模一樣的)另一半的機會已近於零。」在《紅》中,瓦倫婷與退休法官像被切成兩半的同一個蘋果,但他們卻相逢在錯過的時間中——老法官比瓦倫婷大40歲。所以,基耶斯洛夫斯基認為,「完全相契的個體在愛慾中相合幾乎是沒有可能的」(劉小楓《愛的碎片的驚鴻一瞥》)。

時間之隔隔開的是兩個本來天生一對的人。也許小康與湘琪正是一個蘋果的兩半,影片數次告訴我們他倆在冥冥之中的聯繫。小康的表戴在湘琪的腕上,伴隨著她在巴黎孤寂的日子。湘琪數次試圖打電話,我們不知道她會打給誰,但我們記得小康曾給湘琪留過電話號碼。思念湘琪的小康想看一部關於巴黎的片子,就在黑暗中觀看《四百擊》,片中的小主人公Antoine在逃學和偷牛奶。而湘琪在巴黎的一個墓地徬徨時,竟遇到了Antoine的扮演者Jean-Pierre Leaud(值得一提的是,小康看到的是青少年時代的Antoine,而湘琪遇到的是中年以後的Jean-Pierre,再一次提醒觀眾他倆在時間中的錯過)。在片子快結束時,兩人都丟了箱子。小康那裝滿手錶的皮箱是他謀生的家當,而湘琪的旅行箱則是她在巴黎的全部財產。兩人同時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不是在告訴我們他倆漂泊無根的共同命運?

小康媽媽與小康爸爸則是陰陽相隔。除了影片的開頭和結尾外,小康爸爸的出場就是一副遺像。但影片暗示我們,陰陽之隔與台北—巴黎的時間之隔,實際上是同構的。小康媽媽為了與亡夫一起用餐,堅持要在午夜開始晚飯,說是「配合一下你爸的時間」。台北的午夜,正好是巴黎的晚餐時間。「你爸的時間」,原來與湘琪的時間是一致的。影片最後,小康父親出現在巴黎的公園裡,出現在熟睡的湘琪附近。

時間之隔就是陰陽之隔。小康和媽媽在台北,湘琪和小康爸爸在巴黎。兩個城市,兩個世界,把一對潛在的couple和一對曾經的couple分開。雖然小康拼命地把身邊夠得著的各種鐘錶改為巴黎時間,雖然小康媽媽盡力在巴黎的時間吃晚飯,他們卻無法逾越那無盡的隔閡,達致自己思念之人。

                               四

就算跨越了兩個世界,又能怎樣?在蔡明亮的下一部電影《天橋不見了》中,湘琪回到台北去找小康。車站旁的天橋已經拆除,沒人知道表販小康的下落。湘琪在烈日下漫無目標地尋覓時,與去應聘做A片演員的小康擦身而過。雙方誰也沒有認出對方。「縱使相逢應不識,」這是比不能相逢更大的悲哀吧?

小康媽媽對著亡夫的遺像思念無比。但在小康爸爸生前(在《河流》中),這對夫妻已形同陌路,同在一個屋簷下,幾乎沒有話說;媽媽有外遇,爸爸則在外尋找同性戀伴侶。就算兩人能跨越陰陽再次相會,又能怎樣?

片末,死去的小康父親神奇地出現在巴黎。他向著一個巨大的轉輪走去。那轉輪,既像一個巨大的時鐘,又令人聯想到靈魂的轉世,人生的循環。。。人生相逢卻未必相識的宿命,還會一圈一圈地輪迴下去。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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