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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Departures

入殓师/礼仪师之奏鸣曲(港)/礼仪师(台)

8.1 / 45,314人    130分鐘

導演: 瀧田洋二郎
演員: 本木雅弘 廣末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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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子風

2009-05-08 20:08:20

富有人性的日本人


    好看,好看得讓人為難。長期受到集體主義禁錮的頭腦,忍不住將這部《入殮師》的好看上升到了民族的高度,日本人真是太有人性了。可是《南京南京》在熱映之中,這樣想肯定政治不正確,說出來會嚴重傷害了同胞的感情,令中國又不高興了。其實,一直以來,我心裡還有一個更不正確的想法。二戰後,有賴美帝國主義的教化,日本人已經脫胎換骨,徹底告別了黷武的獸性,成為文明世界裡的一員。他們從狼變成了人,把我們遠遠地拋在後面。我們呢,按照成龍的說法,我們變得不多。他說,中國人就該管一管。如果用官方辭令改造王小波的名言,我們就是中國特色的豬。一直以來,我非常喜愛日本電影,從小津安二郎、溝口健二、大島渚、黑澤明到北野武、周防正行、岩井俊二,都讓我覺得身為一名中國人,為自己的天朝能夠與這樣的藝術大國比鄰而感到無比自豪。我愛日劇、日本漫畫、日本流行歌,從這些文化產品里,我常常感覺到日本人在變,更可愛、更友善、更輕快。如果一個人反省的目的,是變得更好,那麼他們向善的變化已經證明,他們的確認真地反省過了。他們不需要被別人脅迫著懺悔,不需要一次次為歷史道歉。他們將成為現代多元文明的守護者,不再是破壞者。何況,他們還有那麼多偉大的A片成為我們愛國青年的啟蒙教材。
    本來不想為這部電影寫點什麼,好評太多了,揮舞螢光棒的人群里用不著我這個猥瑣的中年痴漢。但看到一些影評,聚焦在「生命消逝」的主題上,卻都是指人的肉身,於是就想插播一點自己的感想了。實際上,影片探討的「生命消逝」,除了個體的肉身,還涉及到另一個層面——群體的文化。從一開始,電影就奠定了這樣的基調。入殮師在為一位年輕「女」死者擦拭身體時,摸到了「她」的雞雞,於是很平靜地問親屬:化男人妝,還是化女人妝?家屬們商量片刻說,女人妝吧,那是他的心願。在「生命終歸要消逝」這一真相前,傳統觀念和文化退讓了,因為意識到了自己避無可避的宿命。在影片中,男主角小林經常去一家浴室,非常傳統,燒柴火,在日本快絕跡了。到了影片後半段,浴室老闆的母親死了,一場動人的哀悼儀式,預示著這間浴室走向了衰敗,它像徵的傳統生活也在消亡。日本的父權文化,則表現在小林的父親身上,他拋棄兒子,兒子有弒父情結。小林得知父親的死訊,不願見他最後一面。最後幾經掙扎,送別了父親,也在心裡拋掉了積怨。人是一個個死的,也是一代代死的。小林送走了父親,他自己也將成為父親。他父親留下的一個石子,被他攥在了手裡,不僅是一點血脈,還是一種文化。上一代不管多好多壞,終歸要和解。小林不再恥於當入殮師了,他在一個日漸式微的行當里,守護著傳統文化的最後尊嚴。
    這部電影裡的日本人,與我印象中的很不一樣。以前看三島由紀夫的小說、武士道故事,還有《感官的世界》這類電影,感覺最強烈的就是,日本人有死亡崇拜。他們嗜血,有戀屍癖。但這部影片裡,日本人的重口味形象沒有了。小林當入殮師的消息傳出來後,他的朋友指責他、疏遠他,他的妻子馬上離開了他。為死屍化妝,竟被斥為不潔。如此看來,今天的日本人真變了,恐怕已經找不出幾個還有剖腹衝動的人了吧。日本文化還有一個特徵,重儀式。日常生活裡的鞠躬致意,還有茶道、花道、劍道,總是那麼一絲不苟,規規矩矩。很多人認為這是優點,追求完美,但繁文縟節只是慣性,久而久之就是強迫症。小津安二郎是我鍾愛的導演,但他電影裡的日本人形象刻板,笑容都像先用尺子量好的,嘴巴咧的恰到好處。我有時甚至覺得,這種機械人般的日本人,就是軍國主義的起源。但這部電影裡,雖然有幾處渲染入殮儀式的場面,但卻沒有強調程序和動作的盡善盡美。相反,儀式本身變得不那麼重要,重要的是入殮師與死者親屬的交流。「儀式」的神聖光環被摘了下來。最明顯的例子是,殯葬社拍宣傳錄影帶,社長示範入殮程序,小林負責扮演屍體,那些齜牙咧嘴表情的鏡頭全都保留了下來。在傳統文化的承繼之中,日本人尊重儀式,但已不再強迫自己追求完美。他們開始用放鬆的心情去做,帶著幽默感,乃至一點點的玩世不恭。其中一個經典的場面:死者入殮,遺孀上前,親吻他的臉頰告別,看到唇膏印在了死者臉上,她忍不住大笑起來,然後其他的女親屬陸續上前親吻,留下錯落凌亂的唇膏印,女人們抱成一團大笑,笑著笑著眼睛又濕潤了。
    每個時代都是新舊交替的時代,有人念舊,有人求新。曾經被視為江河匯海的,可能明天已經變成小水塘,剩下小蝦三兩隻。作為東方國家,面對西方文化的強勢輸入,傳統文化更顯岌岌可危。尤其在知識分子和文人眼中,這種文化衝突格外劇烈,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充滿了意識形態鬥爭。但是,在主流社會裡,真是這樣嗎?死亡,真的是鬥爭的結果?這部影片的導演顯然是用溫和的目光注視這一切的,社會就像一條潺潺溪流,漂在上面的死魚令人哀愁,那些活魚則活蹦亂跳得讓人嫉妒。但,那些魚並不是被其他魚咬死的,而是因為自然規律,有興必有衰。導演以自然生命做比喻,以包容輕鬆的心態看待新舊交替、東西交融,並不是想為所謂的西方霸權文化入侵提供藉口,他仍然是把更多的希望留在了日本傳統文化這一邊。影片對男主角的設計就非常明顯了,他是拉大提琴的,在西洋樂團工作,結果樂團無法生存,倒閉了,他這才走進了日本的古老行當,入殮師成了他最後安身立命的地方。有好幾次,小林拿起來了大提琴,用樂聲為死者送行,彷彿是在說,入殮儀式所代表的東方文化,其實和西方文明的核心一樣,重視個體的價值,尊重生命。如果父輩的文化令我們感到羞恥,那麼在他死亡的那一刻,讓我們和他來一次和解,讓他死得有尊嚴。
    戰後的日本有一段高速發展的經濟奇蹟,當時的模式是大政府的「國富民貧」,卻被很多糊塗蛋視為超越美國的「後發優勢」。後來泡沫破滅,日本經濟一蹶不振,長期萎靡。昔日的神話成了今天的負累。韓國的崛起,加速了日本地位的下滑。相應地,韓國的影視和音樂也大有取代日本文化產品,成為亞洲流行指標的趨勢。但是,在我看來,調整期的日本人,反而是史上最可愛的日本人。在經濟受挫之後,日本文化的走向是更個體化,更平民化。韓劇大批量販賣灰姑娘、王子公主的故事,日劇天王木村拓哉依然是一介貧民,吊兒郎當,木訥寡言。簡言之,韓國人製造神話,日本人消解神話。有一部電視劇至今令我難忘,《白色巨塔》,主題深刻得雷死人:國有體制是腫瘤,病人的選擇權優先於醫生的診斷。一部由師奶粉絲追捧的通俗劇,傳遞的居然是如此精確的自由主義理念,不由得不讓人佩服日本人的反省能力。日本一直以「拿來主義」著稱,但以前「拿來」的是歐陸體制,直到二戰後,才開始引入英美體制。兩種體系交戰,讓日本的泡沫經濟下了結論,應以英美為師。《白色巨塔》實際上就是這一自由思潮的產物,它不是解悶的電視劇那麼簡單,還講述了日本人的觀念變遷。而這部《入殮師》的基點同樣是英美自由主義,以自發演進的觀點看世界,傳統不可偏廢,新潮無須畏懼,因為不免一死,所以人各有選擇,必須尊重。
    看完這部電影,我內心還有一個不正確的想法。我想祝福日本,願它再度崛起,成為亞洲國家的領袖,成為亞洲新價值觀的代表。以尊重個人生命的文明理念,對抗以犧牲奉獻為榮的野蠻信仰。當然,我同時也想到,日本人恐怕不敢收下我的祝福。身為一名惶恐的天朝子民,自己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嘴裡跑出來的能有什麼祝福,搞不好就是詛咒——都詛咒多少個王朝更迭了。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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