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香港人辦的一場葬禮

  「沒用了，還債的時候了……」
    當奄奄一息的成龍說出這幾個字，我長長吁了一口氣，彷彿自己也解脫了。終於不用再忍受他拙劣的演技，謝天謝地。
    其實我是港產片的忠實擁躉，但從小到大，就沒有完整看完成龍的任何一部電影。我討厭「中國功夫」，那是一群粗蠢莽漢的小把戲，面對西洋文明太過自卑，就編造出中華的武術神話聊以自慰。電影上，經常能看見中國人用身體為國爭光，噼里啪啦、呼兒嘿喲，拳打日本人，腳踢西洋人。但在現實中，卻是另一番令人害臊的景像。比如文革，那個中國功夫大放異彩的年代，無情的拳腳全都用在了窩裡鬥，不僅沒有絲毫的技術含量，連基本的武德也沒有，都是恃強凌弱、以多欺少，手持棍棒的大多數圍毆毫無還手之力的一小撮。對於成龍這位功夫巨星，我更是弄不懂得該欣賞他什麼。除了傻笑和翻觔斗，他還有稱得上演技的東西嗎？每次見他像蚱蜢一樣蹦來蹦去，我都於心不忍，很想拎起一隻拖鞋朝他猛拍過去。
    選擇這部《新宿事件》是因為爾冬陞。他的一句話引起了我的好奇，他說，港片3年內必亡。如此悲觀的末日論，在香港日漸依附內地的情勢下，聽上去不僅刺耳，而且似有弦外之音。近些年來，港產片的衰落確實驚人，表面上背靠一個龐大的內地市場，但為了通過審查獲得上映，影片質量卻不斷做出犧牲。有的要拍兩個版本，有的剪得支離破碎，還有更多的在製作過程中就國產化了。多用內地明星倒無所謂，但起用內地劇作家就糟糕透頂了，某種意識形態說教由此滲透進來，港片也開始弘揚主旋律。《赤壁》就是最明顯的例子，港片國產化，劇本粗製濫造，毀了吳宇森的一世英名，梁朝偉和金城武也淪為笑柄。爾冬陞拍完《新宿事件》感慨港片必死，應是切膚之痛，他已經做了妥協，起用兩位毫無魅力的內地女星，但劇本仍嫌不夠國產，依然無法內地公映。
    絕望的人必定無所顧忌。自從《旺角黑夜》，爾冬陞的電影之黑色已是濃得化不開，人生暗無天日，為了一點點光亮，人走上絕路，互相廝殺，死於非命。《門徒》是近年來罕見的港產佳作，劉德華扮演的大毒梟毫無大佬的風采，一頭白髮，身患糖尿病，步履蹣跚。他低調做人，一生冒死積攢巨財卻不敢外露，只能到異鄉揮霍。人之將死，散不盡的錢財不能帶來快樂；步步為營，依然避不開被算計和背叛。《新宿事件》實際上延續了這種宿命論：一生拼拚殺殺，只得悲涼兩字。成龍扮演一名落腳新宿的偷渡客，帶領一幫碼頭工人，周旋於黑幫和警察之間，用暴力打出一片天地。成龍自組的華南幫，本來風光不已，但轉瞬間因兄弟內訌，再加外敵強攻，盡數覆滅。成龍則慘死臭水溝里，連隻老鼠都不如。
    就劇本而論，電影實在平庸。成龍尋找女友來到新宿，一往情深，完全是重複《旺角黑夜》的老路。影片中的感情戲也弱，徐靜蕾死魚般的表情，完全不能說服觀眾，如此模樣怎能迷倒日本黑幫帥哥。全片最大的亮點都集中在成龍身上，不是大哥有演技，而是大哥被嘲諷了。片中的成龍就像他在生活里扮演的一樣，憨厚誠懇、豪爽義氣，熱衷於正義凜然的道德說教，但在電影裡，他不像現實里那麼受歡迎，所有兄弟都背叛了他，平時最忠誠的就最想幹掉他。確實，成龍大哥的正派言行也太可笑了，他呼籲「中國人不打中國人」，自己卻投靠了日本幫派，將台灣幫趕盡殺絕。他為留在日本殺人，卻禁止手下販毒。他率領烏合之眾收保護費，竟以為自己不是黑社會。幸好，爾冬陞的安排下，這位打不死的功夫之神死了，不然真不知道他還會做多少蠢事，說多少蠢話。
    爾冬陞用成龍做主角是用心良苦的。上一部《門徒》他用了劉德華。這兩個人都是香港演藝圈的勞動模範，擁有勤勤懇懇、兢兢業業的美譽。但在爾冬陞的故事裡，他們只能先後顛覆掉自己過往的形象，為藝術丟掉了性命。他們死的也都不好看，輓聯上兩行大字是：生的卑賤，死的窩囊。爾冬陞這麼做，當然不是針對這兩位巨星，他只是想借這兩個最具代表性的香港符號表達自己的觀點。《門徒》里，毒梟就像是香港商業精神的化身，溫和謙厚，悶聲發大財，但他的人生是灰暗的，眼界狹隘，一生只知聚財。《新宿事件》里，成龍與其說是大陸民工，不如說更像早期的香港人，敢打敢拚，在異族統治下打出自己的天地。但拚搏之後，終歸是寄人籬下，輾轉於各種勢力之間，依然還是棋子。人微言輕，如同草芥，故事講述的還是香港人。
    可以說，《新宿事件》是爾冬陞辦的一場葬禮，勤奮的劉德華老了之後，拚搏的成龍也死翹翹了。但靈堂上掛的是成龍的畫像，哀悼的卻是始終無根的香港人，輓聯上寫的是「生於斯土，死於對岸」。自九七之後，政治爭拗、金融風暴疊加，香港人的幻滅感越來越嚴重。他們總覺得自己被人操弄，已經變得無法自立，就如一群自己家園裡的外來移民。這種絕望和無奈，不僅爾冬陞，連成龍也抵禦不了。當他在博鰲論壇上說「中國人需要被管一管」，表達的其實就是幻滅。正如香港第一才子陶傑所言，「成龍先生小時在殖民地香港長大，他於今日『港人治港』之『亂』的厭惡，必來自從前英國人治港之『不亂』的經驗對比之下的感觸。」香港人向來崇尚自由與務實，但如今成龍都疾呼加強管制，可見港人價值觀已經淪喪。香港在淪陷，香港人必亡，這是典型的中國事件。但諷刺的是，在這片管制良好的土地上，這樣的訃告只能偽裝成新宿事件，通過盜版碟，才能送達我們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