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片溶解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我總以為《The Tracy Fragments》這部電影裡並不全是壓抑與絕望。在整個影片的行進過程中，在那些總是陰霾的天空背後，在那些晦暗的生活畫面里，在枯燥的夜色里，總是有某種東西在呼喚。我總是想著有某些轉機的可能。
    那些碎片讓我回憶起年少時一種巨大的恐懼。它們代表著一種不確定性，一種對前路的不確定性。在那樣一個生命剛剛敞開，去面對生活的時候，對那些不可預知的遭遇懷著巨大的恐懼。因為他對此後的生活一無所知，他卻拼命地想要把它看清楚。他彷彿處在一片白茫茫的霧中，他認為霧的那邊一定有某樣東西他可以看到。如果他看到了，他就感到彷彿有一道光，帶著他一點一點的走向那個確定的地方。他為他的看不到而付出巨大的恐慌。
    那個時候我們還不明白過去和未來都在現在之中。我們太喜歡問「如果」，我們太想要確定的答案。
    「如果我就像Tracy那樣，因為自己的過錯而失去了親愛的弟弟，我該怎麼辦？」或者「如果我像《迷幻公園》裡的Alex那樣，因為意外而殺死了一個人，我該怎麼辦？」當我還是個小孩的時候，我會常常這樣詢問自己,而對於得不到答案恐懼萬分。我害怕那些事情，我感到如果他們發生了，那將是多麼絕望。
    我還記得初中的時候，在我的老師病逝之後的某一天晚上，我在陽台上晾衣服。我舉著晾衣杆，抬頭看見漆黑的夜空和渺茫的星光，城市的背脊上像是裊繞著一片黃色的細沙。我突然感到無可挽回的絕望。我想到從此以後我的生活再也不可能像從前那樣圓滿了，我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快樂了，因為我已經歷了一次身邊人的死亡了。每多一個人死亡，那種痛苦就會多一份。這些痛苦會銘刻在生命里，使我的生活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純粹。從前它沒有一丁點沉重，如果一直那樣美好該多好，一直那樣陽光燦爛該多好。「我再也沒有那樣純粹的快樂了。」 那時我收回衣架，無比悲傷地想道。
     在我們還小的時候，果然還是這麼地追求純粹啊。
      我們認為有一個生活是對我們來說正常的，而有一個外在的不可抗力是與它對立的。如果這個外在於生活的東西撲向我的生活，將他扭轉，那麼背後只剩不絕望。我們會問這些為什麼會發生，如果他們不發生，我的生活會多麼美好。如果Tracy沒有失去弟弟，如果Alex沒有誤殺那個人……
      當時的我還不明白，所有的發生，都不過溶解於生活本身而已。我記得那個時候父母總會說：「你又沒有殺人，像那些幹嘛？」多年以後我才會意識到這些樸素的話是多麼地有道理。一個成年人是不會去問這些「如果」的。他不把過去、現在和未來割裂，想像那個過去的我和那個未來的我："如果那個過去的我沒有那樣做……」「如果那個未來的我遇到了那樣的事……」他並不認為有一個最好的生活，而發生的事情並不是外在地「改變了我的生活」，而是生活在自行改變。這些改變不是讓我的生活失去了意義，而是意義的一部份。因此發生之後，他也不過就像《肖申克的救贖》裡的瑞那樣活著。畢竟生命本身，就是意義所在。
      我承認我還是不時地會問那些如果，比如「如果我死了，該怎麼辦？」只要你還年輕，你就會忍不住去問。只是此刻，當我轉過頭，向陽台外望去，看見這座樓一整麵粉白粉白又抹著氤氳的淺黃色光芒的樣子，以及由於陽光從高一層的陽台底部切進低一層的陽台里而形成的一排排三角形陰影，覺得沒有什麼，再讓我感到恐懼。
      我記得影片的最後，Tracy 走在公園裡。比利叫她，她已不再搭理他。她明白那樣的迷戀不過是一場幻想，幻想生活可以更美好。而她現在說道：No one's gonna make me stand still.她向前走去。她決定要找到弟弟。這個決定本身並不重要，所以我們不去研究它是否可能。重要的是Tracy 找到了這樣一個信仰，以此走下去，不再徘徊在過去的交錯的混亂的碎片裡，不再說「Sonny,你不應該跟著我的……」
       她的背後是深藍的天色下疏疏淡淡的樹枝，她的表情漸漸平靜。她微微抬起眼皮，向上看去；她輕輕晃了晃腦袋；她腳下沙沙的腳步聲逐漸清晰可聞。
         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