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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花店:朕的男人--A Frozen Flower

7.1 / 3,735人    133分鐘

導演: 柳河
編劇: 柳河
演員: 趙寅成 朱鎮模 宋智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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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紅拂

2009-04-09 05:01:19

(27日更新至第十一章上)即使死,也要死在有你的方向——《霜花店》人物解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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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聲明:本文未經作者書面授權,謝絕擅自轉載。敬請配合。】

命運從來喜歡與世人開玩笑,潛伏在幕後操縱人間一切悲歡離合,一早預設下充滿嘲諷色彩的惡意伏筆,耐心等待帷幕揭開,星火燎原。

一、宿命

無人預料得到,這段焚天毀地的情愛之始,竟是始於洪林年少時一句無心之言。

「你們最重要的理想是什麼?」年輕的帝王這樣發問。

一個孩子神色堅定地說:「成為優秀的將軍,保家衛國。」
另一個孩子同樣毅然決然地說:「專心習武,保護殿下。」
他們已然對今後的人生目標與志向有了明確的認知,但他們所效忠的對象本質上與其說是君王個人,不如說是君王身後的皇權,他們是因皇權的需要才效忠於君王這個作為人的個體。
唯有這麼一個孩子,帶著一點迷茫和害羞,說出了完全不同的話:「為了殿下,可以犧牲自己。」他的承諾與眾不同,沒有千篇一律高唱皇權家國的口號,只是青澀而又鄭重地表明心跡。當時的洪林只是一個鴻蒙未開的孩子,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回答與其他人有什麼區別,更不會懂得他的表述竟暗合少年王者心中對絕對信任的無限期待,激發出王者內心另一種情感期待。
這也是之所以乍聞此言,王的神色為之一變的原因。在孤寂的深宮內院中,宮廷上下所有人效忠的本質皆是皇權和皇權光環下的君王,而這個少年所效忠的不止是君王,更彷彿有自己在君王之外、作為人本身的這個個體。那一句話,聽在王耳中儼然是找到了某個可以逐漸導向絕對信任與安全感的方向,切合了某種難以言喻的內心渴望。
王對洪林的愛,並非起始於對洪林本身一見鍾情,正是起始於那句意義非凡的話語。
從這層意義上說,健龍衛三十六人中任何一人最初都有可能成為日後那個三千寵愛在一身的洪林。只是命運在任何人包括王自身也毫無自知的情況下選擇了洪林。
出於獨一無二的期待值,洪林幼小的身影就此在王的心中被塗抹上瑩亮的金粉,練武場比武時,王的眼神被洪林的一舉一動所牽動,迫切關注其勝負得失;夜半巡視營房,王發現獨自練劍的洪林,於是親自傳授劍法,洪林劍法漸有長進,二人時常切磋比劃,自有一番樂趣融融;王與洪林一起彈琴,卻被總管太監告知未來的皇后娘娘已經快到皇宮,王應目前去迎接。王立即露出不悅之色,顯然不希望二人一起撫琴時溫馨美好的氣氛被打斷,他厲聲摒退太監,一抬頭望向洪林的眼神卻又恢複和顏悅色。
當金鑲玉砌的門扉緩緩關閉,鏡頭越行越遠將一左一右繼續撫琴的二人隔絕在紛繁複雜的宮廷世界之外,此時此刻所有人已然心照不宣:
如果說起初入人都可以成為洪林,那麼在彼此這樣朝夕相處十多年後,當初那個無心立下誓言的少年已註定將成為王心中無可替代的愛人。

二、緣起

草蛇灰線,伏脈千里。日後落在洪林身上的陰影,在影片一開始以洪林為首的一行人追捕私奔的韓裴與宮女時就已埋下伏筆。
對於韓裴與宮女私奔這種罔顧前途的行為,健龍衛們大多覺得可笑,眾人臉上分明寫著坐等看好戲的神態,副總管更一臉輕蔑地沖韓裴叫囂:「看來你為這個女人已經失去理智了,竟敢逃跑。」
此時青年時代的洪林第一次出場,英姿挺拔而正氣凜然,儼然一位名至實歸的健龍衛總管。對於韓裴為了一個女人拋棄身家前途的做法,洪林和眾人一樣必然心中也充滿困惑和不解,和女人沒有深入接觸的他,無法通過自身閱歷對這種看似不分輕重的行為加以理解,但這些迷惑不解無外乎他心上瞬間掠過的幾縷可有可無的思緒,完全不是此時他所關心的問題。基於十多年的兄弟情誼,洪林甘冒龍顏震怒的危險向王求情,由此可見,洪林本身是一個有情有義之人。只是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不久以後的將來,影片開頭的那幕場景包括副總管沖韓裴喊出的那句話,都會成為他日後命運的寫照。
以弱不勝衣模樣登場的,是王。高燒未退,神態倦怠,坐在那裡彷彿一個鬱鬱寡歡的孩子。洪林親自用忍冬草為王熬藥,此時在側侍奉湯藥。
「都說我沒胃口了。」濃濃的向情人撒嬌的語氣。
「殿下,請吃一點兒吧。這樣才能有力氣。」
王就像一個欲擒故縱的孩子,還想繼續享受戀人對自己的照顧,故意鬧彆扭似的說:「都說不想吃了。」
「就請吃一點兒吧。」
王勉為其難地看了洪林一眼,眼神歡喜中帶著羞澀,「那好吧。」這才淺淺吃了一口。
一旁的洪林也是終於放下心的樣子。(此段可與皇后送藥那段對比觀看,同為飲藥,王對洪林是見縫插針愛撒嬌,對皇后卻是毫不推拒,一飲而盡。自細節處彰顯親疏遠近分明。)
然而當洪林為韓裴求情,王立即變色,流露出王者唯我獨尊的孤傲神態。洪林最後雖成功說服王赦免韓裴,但個中經過,導演點到為止,由筆者想來倒是有點《紅樓夢》中「寶玉不知與秦鍾算何帳目,未見真切,未曾記得,此係疑案,不敢纂創」的意味。
這一幕中二人,對彼此懷揣著百分百的依賴與信任,影片雖未對少年洪林與王的相處情形多加著墨,但自這一幕中流轉於彼此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即可想見十多年以來他們對彼此而言既是君臣,又是戀人,同時也像親人手足,種種情感彼此糾結,無法分割。
此後又有一幕,洪林為王梳頭,手勢起伏之際,王的眉梢唇角有壓抑不住的笑意,銅鏡中映出二人身影,王的眼神由喜悅漸漸沉澱為憂慮。
寬恕韓裴,除卻洪林苦苦求情之外,也由於同為懷有真摯熾熱之愛之人,王可以體會到深愛對方所以甘願犯險的迫切心情,對韓裴的逐愛之舉有所體認。但如果私逃出宮的人換作洪林,事情的性質就截然不同。王對韓裴一事由此及彼忽然產生隱約的憂慮,試探洪林的反映。那一刻他的臉上滲出一絲寂寞,眼神也變得黯然,就像當面向學長告白的小女生一樣繃緊著臉,忐忑不安。
「有殿下您在這裡,我怎麼會想要離開呢?」洪林的回答讓王露出欣慰和安心的笑容。
多年相處為二人打下紮實感情基礎,但再深厚的愛情背後也難免潛伏著不安的陰影,正因為過於在乎,所以患得患失,正因為此時花月正春風,一切完滿幸福,才會惶惑於來日不可預知的可能性。朱鎮模精湛的演技自寥寥數語及眼神變幻中已將王在感情上的敏感、執著勾勒分明。

三、風生

春意盎然的京城郊外王遇刺負傷一幕,往往觀眾容易將視線集中於王與洪林誓死捍衛對方,為對方負傷的場景,而忽略了另外一些值得關注的細節。
王與皇后雖是形式上的夫妻,十多年相處之下也積澱出了一種類似友情或者親情的感情,相敬如賓,雖不過份親近但也有屬於他們的默契。即便如此,帝后有名無實的關係畢竟尷尬,同時二人又面臨子嗣問題上元朝日趨緊張的威逼,於是自然而然也具有同是天涯淪落入的惺惺相惜。
王主動為皇后斟酒,皇后輕輕點頭回禮,王的心思何其敏銳,一眼留意到皇后胸前的香包是嫁進宮時佩戴的,現在卻已經很久沒有佩戴過。連皇后也詫異於王竟然還記得這些瑣碎小事。
——可見王是一個多麼敏銳、細膩、仔細和念舊之人。
或許,是先聞到清淡悠遠的香味,才注意到香味的來源吧,睹物思及前情,王又提起皇后在燕京時有首特別愛唱的歌,提議皇后彈唱一曲。王偶爾的小小關注令皇后露出女子特有的羞赧,直到此時在她心中,仍然認定只有王才是後宮中唯一和自己有關聯的男人。
悠遠、清冷而寥落的歌聲瀰散之際,王,皇后,洪林三人彷彿都在感嘆歲月如梭,轉瞬即逝,皇後心中充滿的更多是對婚姻不幸的幽怨和哀愁,而王與洪林是否會由此及彼推想起,想當初公主來歸,也是在那樣一個二人一起信手撫琴的日子。
「真是沒想到,至今還能傳出香氣。」——語言往往傳達一個人潛意識裡的渴望。即使過去很久依然能夠散發出香味,即使相守多年彼此的信任和愛意依然可以不變,正是這種貫穿始終的渴望支撐起了王這個角色。
洪林為沒有保護好王而內疚乃至潸然淚下,病床上的王對洪林說的第一句話卻非責備,而是「你的臉色怎麼這麼差,傷口包紮過了嗎?」洪林感動得哽咽失聲,王以溫潤的眼神寬慰對方,「如果沒有你,我可能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洪林再度落淚如雨。
知己酬知己,二人的感情已深厚到生死相許,皇后目睹此景,心如死灰,無力且疲乏,因為那兩個人之間早已容不下任何第三人存在,自己除卻擁有皇后的虛名,永遠不可能在王心中佔據情感上的一席之地。
影片至此,產生三人情感關係的第一個分水嶺。
京城郊外春日的暖風拂過每個人的心頭,最終卻以一場血雨腥風收尾,春風不僅沒有吹散三人心頭各自的悵惘,還吹皺了另一池春水。

四、水起

朝堂上,元朝使臣來訪,王縱使百般不甘願,也不得不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上前,屈膝下跪,恭領聖旨。身為一國之君卻無力反抗強大鄰國的淫威,忍氣吞聲,服低做小,彷彿泥胎木塑般面無表情地聽領聖旨,似乎也唯有這樣將靈魂從肉身中抽離才能接受在元朝鐵騎威懾下卑微求生的殘酷現實。元朝針對高麗王久無後嗣問題發難,提出欲另立他人為皇太子,企圖就此將王的權力架空,徹底控制高麗。
王徵求滿朝文武意見,眾大臣或被元朝收買煽風點火,或懾於元朝威勢緘默不語,滿朝唯唯諾諾,皇后服眾而出,一針見血地尖銳質問眾大臣究竟是誰的臣子,事關皇室血統,冊封沒有正統血統之人為皇太子,其意圖難道不正是想讓王放棄王位?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危急關頭,竟是這女子代替王一語道破壓抑隱忍的心聲。甚至也是這個女子,一力在眾大臣面前扛下皇室無子嗣的責任。
或許這也是王第一次發現,這個女子似乎溫柔恭順的外表下,蘊藏的是一顆剛烈的心。
內外交困,無計可施,王一個人頹喪地喝著酒。皇后主動提出當夜在王寢室就寢,希望給自己和王一個挽救大局的機會。這種行為的動機不能解釋為皇后蓄意爭寵,事到如今,他們就像同一條沉船上的乘客,眼見沉船漸漸傾覆,不得不盡力自救。
王聞言眉頭微蹙,坦言無法接受女人,更不可能有後嗣,他建議皇后回元朝,因為一旦另立皇太子,屆時王成為傀儡,皇后留在王身邊不會有任何好處,在王落魄之前回到故鄉,這可能是皇后最好的出路。
燈火明暗搖曳中,這樣客觀冷靜分析著的王,沒有流露太多的自憐自傷,彷彿對自己的結局已有了覺悟,只是在無奈和苦澀之餘,盡到丈夫對妻子最後的義務,為皇后規劃最佳的出路。
既然已出嫁至此邦,覆水難收,高麗就是皇后的家鄉,哪裡還有回頭之路。
「那你,還想被人指指點點到何時呢?」眼眶微微濕潤充血的王,不是不感激皇后多年來默然無聲的隱忍以及朝堂上仗義執言的勇敢,走上前背對皇后坐下,二人默默然,不是不想為彼此找到一條適當出路,只是眼前每一條都是死路。
就像兩尾竄出水池在地面苦苦掙扎瀕臨窒息的魚,誰也拯救不了誰。
「不是沒有別的辦法。」最後,王的眼神中無悲無喜,有的只是沉澱於漆黑眼眸中死灰般的無奈。

火紅鏤花帷幕深垂,情慾似烈火漫延狂燃。衣衫褪盡,手足糾纏,肌膚相親,用透入骨髓似的擁抱接受彼此,用火熱濕潤的親吻將對方吞噬,就彷彿這是生命終結前最後一場纏綿、最後一次擁抱,最後一記親吻,王的眼神流露出至死也不願失去、至死也不願割捨的依戀,是這樣戀慕和深愛對方,這樣強烈渴望感受來自對方的愛意和信任。即使肉體痴纏之際也要緊緊握住彼此雙手,將肉體的觸動傳達至靈魂最深處。(這一幕相較之朱鎮模的激情投入,趙仁成的表現只可說是中規中矩。)

「為了國家,別無他法了。」讓洪林代替王去親近皇后以誕育後嗣,洪林聽到這個主意的第一反映是難以置信。這件事情完全超乎洪林的接受範疇,在情感與肉體兩方面,他都無法接受,他的眼神中有震驚,驚惶,抗拒、茫然失措,每一種情緒都是真實發自肺腑的。
然而此時的王已經認命了,「除了你,我還能信任誰呢。」
在這一刻前的洪林,是一個從小生長在宮廷中的天之驕子,在政治上或許久經歷練,但情感上他的整個世界幾乎全部靠王來支撐,王是他立誓效忠的主君,是他青梅竹馬的知己,更是朝夕相處同床共枕十年之久的戀人。潛移默化中他早就接受了全部生活以王為核心來展開的模式,沒有想過也沒有機會讓他去考慮此外任何一種不同的生活方式。同樣在他的情感世界中,對自己性傾向的反思也徹頭徹尾不在考慮範疇內,他不曾對王之外的男人有過戀慕,也不曾對女人有過特別關注,即使韓裴事件爆發,也未因此觸動他對女人發生興趣,因為他早已習慣視王為人生第一要義,即使愛,他所愛也僅止於王這個男性個體,而非男性這一性別。是故,對洪林的性傾向究竟為何的爭論並無意義,至於諸如「掰直掰彎」的牽強附會在筆者看來也難免言不及義。歸根結底,王之於他是過去十多年生活的歸結和象徵,代表他無可抗拒也沉浸其間的舊有世界,女人於他則是一個毫無常識、深不可測的新世界。
如果不是這件突發意外,或許終其一生洪林都將堅守自己與王的真摯愛情,也或許有朝一日另有其他契機為他開啟通向男女情愛之門,人生變幻莫測,在影片之外確乎存在多種可能性。

五、情孽

鼓點聲聲中,王與皇后各自焚香更衣,皇后啃食象徵多子多福的石榴,宮女跳起祭祀的舞蹈,通往內寢的門扉一扇扇打開,珠簾一道道放下,三個人在裡外兩室同時等待命運的最終裁判,打更聲催促下,王為皇后寬衣解帶,最後一次試圖親近皇后,此時此刻王的腦海中只怕是想著:如果這一次朕可以,那麼洪林就可以不必與皇后發生關係。
然而吻觸在落在皇后唇上之前倏忽而止……在門外焦灼等待的洪林等到的,卻是王失魂落魄的表情。邁著頹喪的步伐走出內室,覺察到洪林的猶豫,王拍了拍洪林的肩膀,彷彿在無聲地說:有勞你了。
擦肩而過的剎那,王的臉上寫滿對三人無可迴避宿命的悲憫。
因為國小勢弱,無力反抗元朝的步步緊逼,為求自保,皇后不得不接受別的男人,洪林不得不去親近皇后,身為君王的自己不得不命令自己的摯愛去親近自己的皇后。這竟然就是位於這個國家權力顛峰的三人當下的可悲處境。
皇后委曲求全滿眼淚光,洪林手足無措茫然若失,門扉外忽明忽暗的燈光折射出王無言的痛苦,當心已被深濃的苦澀所淹沒,臉上的表情除卻麻木也已空無一物。
洪林望著紙窗上透出的戀人剪影,眼神露出無奈,望著皇后絞緊的雙手,眉間透出憫然,猶疑著吻下去,皇后愁眉緊鎖,滿眶是淚,止不住劃下面頰。
三個人的徬徨、悲傷盈滿一室,人人皆不情願,皆無計可施,皆為命運玩弄,第一次同房功敗垂成。
「跟皇后完成了嗎?」作畫時王佯裝不經意地問出口,緊接著發現洪林和皇后做不到,雖說與求子的期待相矛盾,這個結果卻正暗合了王的另一種期待,於是唇角綻放小小的竊喜。當他以刻意低沉的嗓音鄭重其事對洪林說出那句「時間不多了,要狠下心來」,與其說這句話是說給洪林聽,不如說他是說給自己聽,要讓自己狠下心,最後確認自己讓洪林與皇后同房的決心。
「為什麼選擇微臣呢?」
王之所以選擇洪林與皇后同房的理由其實有兩層,其一,這種讓其他男人代為同房延續子嗣之事倘若洩漏出去,必將引起朝內外軒然大波,屆時元朝方面必將龍廷震怒,以此為由將王罷黜。這件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在人心叵測的宮廷中,洪林是王最親近的人,自影片之始至此,洪林也一直被王寄予無限信賴。身家性命之事非同兒戲,為保萬無一失,只能鋌而走險。這一層是出於政治層面的考慮。
「皇後日後生下的孩子,也要像你一樣可愛。」在深愛洪林的王眼裡,洪林與自己簡直宛如一體,大被同眠,同行同止,同生共死,唯有洪林的孩子才可能順理成章得到自己的認可與寵愛,甚至更理想主義一些,根本將洪林與皇后的兒子當作洪林與自己的結晶看待。這一層純粹出於情感考慮。
天真地懷著如此期待的王,眼眸中閃爍著溫潤瑩潔的光芒,誠摯宛如孩童。
又是一夜子時,此時的洪林與皇后已各自下定決心,即便如此,洪林的目光依然不住望向紙窗外朦朧的剪影,神色悲苦。王在一牆之隔的外室描繪蘭花,狀若心平氣和地勾勒出一筆筆流暢的線條,若不藉助外物分散注意力,只怕此時此刻就要情緒崩潰。
自勉強碰觸至熱情投入,分明在某個微妙剎那,洪林神色顯露無可掩飾的喜悅,對女性本能的征服欲漸漸在肉體廝纏間浮上水面。
呻吟聲高低起伏,不同尋常,王神色一震,手勢顫抖,痛苦深深凝固於宣紙上暈染開的墨滴,力透紙背。
洪林與皇后同時第一次感受到了男女間超乎尋常的情慾體驗,而這一次所帶給他們的,除卻快感,尚有迷惘。
王一身白衣,滿面寂寥地獨自彈奏著,一切都按照自己的計劃順利進行,自己無可傾訴,無可怨懟,即便痛苦也是咎由自取,只能隱忍於心,曾經他可與洪林互訴衷腸,彼此唱和,此時他卻被整個世界遺棄,唯有寥寥琴聲相伴。
荒郊野外洪林立於高崖之上,因心緒繚亂策馬狂奔之後的此時此刻,他只是怔怔痴傻,此前他只知與王的熾熱情愛,男女之欲是他從未涉足也毫無認知的一個世界,與皇后的情慾體驗在他原本密閉完滿的情感世界割開一道缺口。原本只為完成任務而與皇后同房,卻竟然引發另一種屬於男性本能的強烈快感。這個認知無疑一道晴空霹靂,讓洪林五雷轟頂,魂飛魄散。
登高遠眺,景色卻不曾入目,不知今後會發生什麼,更不知面對這一夜間萌發的情慾該如何處置,何去何從。
洪林的迷惘自與皇后同房之夜始,自臨終前訣別的回眸止。

六、煎熬

又是一個同房之夜,王在外室飲酒,洪林與皇后並頭躺在臥榻上,沒有前兩次的尷尬躲閃,這一次他們的神態有一種平滑的默契,沒有抗拒,安定坦然,甚至在一再的試探中蘊含著漸趨迫切的渴望,希圖將經由彼此肉體而萌發的情慾更進一步。
模糊的黑底描金屏風前,王通紅著濕潤的雙眼大口飲著酒,親耳聽聞情慾在室內的男女間燃燒一發不可收拾。
燈光忽然打亮了王身後大幅花鳥彩繪屏風,繽紛的色彩映入眼簾,讓觀眾看清方才模糊的背景是何等奢華絢麗。這或許正影射洪林與皇后的男女之欲,初次同房只是淺嘗輒止,露出小小的冰山一角,此時潛伏於其下的冰山整體卻將漸次冒頭,露出猙獰本質。
彼時彼刻,洪林已完全將王忘記,投身於情慾世界。
被排斥在這個世界之外的王,微蹙眉頭,潸然欲泣,距離相愛之人一壁之隔卻如此孤寂。漸趨激烈的喘息聲讓他下意識覺得事情有些微妙的變化,魂不守舍的神情,遲疑的步伐,猶豫的手勢,明知親眼目睹這一幕會令自己傷心也無法遏制窺探之心,拉開門,濃密睫毛撲閃,自縫隙中看到洪林與皇后唇齒纏綿,激情交合,激烈異乎尋常,果然應證了自己的猜想。疼痛著,哆嗦著,緩緩關上門。即使關閉了門扉也無法從眼前抹去剛才的一幕,戀人與女人肢體糾纏的景像一刀刀在心上凌遲。
花草繁盛的池塘畔,負手而立,再痛苦也必須偽裝成毫不在意,在回頭面對戀人的剎那愁苦深重的面容還要立時換上欣慰鼓勵的笑容。
被洪林問道:「昨晚睡得可好啊?」,只能善意地撒謊說:「嗯,昨天睡得很香。」
問出「當男人的感覺如何?」,洪林的反映卻是垂眸默然。
「第一次和女人上床有何感想?」再一次問出口的同時側過身體不再直視洪林,如果洪林的回答與自己的期待背道而馳,自己又當如何面對?神情瞬間冷凝下來,唇角牽著忐忑。
「沒什麼感想。微臣只是按殿下的旨意行事。」洪林也撒了一個善意的謊言,不僅為照顧王的心情,他也同樣為自己的心情感到極度迷惘。
聽到這句話的同時,王終於感到一絲如釋重負。
接著洪林提出去丙南都體察民情,話雖如此,洪林實際的想法有大半也出於想要遠離宮廷一陣子,好讓心情冷靜下來,釐清紛繁的思緒。
在丙南都的集市上,洪林的眼神一一掠過街頭的女人——這些都是他過去從不去留意的;和同僚查訪案件之時也心不在焉;夜半輾轉反側、難以入寐,眼前反覆閃回著與皇后的肉體交合片段,他想起自己嘴唇上殘留的肌膚觸感,四肢感受過的熾熱體溫,他迷惘,惆悵,難以置信,無法擺脫。
副總管向王報告政務之時,王手中端著飼料缽正在餵鳥,碩大的鳥籠中一雙黑鳥正嘰嘰喳喳上竄下跳,王啪一聲關閉鳥籠。
這個場景與影片開頭有對照關係,韓裴一事平息後王曾這樣問過洪林:「如果你是韓裴的話,你也會逃出宮嗎?你待在宮裡有十多年了,也會想從這牢籠里逃脫吧。」
鳥籠是一個常見的隱喻,碩大的鳥籠影射巨大的皇宮,一雙黑鳥對應王和洪林。敞開的籠門不僅對應洪林現在離宮外出的狀態而且也預示籠中鳥撲翅飛走的可能,王乾脆俐落關閉鳥籠的手勢一方面表明他不準備繼續讓洪林待在宮外,另一方面也體現了王的愛是一種典型的君王之愛,這種愛是霸道的、獨佔的、禁錮的,王必將盡其所能杜絕一切讓籠中鳥逃脫的可能。
果然,王立刻沉聲問起:「洪總管什麼時候回來?」

洪林在集市上看到一個紅色香包,與皇后過去佩戴的一模一樣,買了下來。晚上又跑去偷偷窺探皇后拜佛求子,若說洪林此舉是因按捺不住對皇后的思慕之情,毋寧說是在他極度迷茫的時刻,想再去瞧一瞧引發自己錯綜複雜心緒的客體,試圖在頭腦冷靜的狀況下來考察自己真正的心情。
此時微服出訪的王坐在酒館內,對洪林獨自外出良久不歸非常擔心,直到看到洪林側影的剎那,王的眼神忽然亮了起來,彷彿小孩子一下子找到了最心愛的玩具,喜不自勝。洪林下意識想要呼喚「殿下」,王又像小孩子一樣做出噓的手勢讓他噤聲,唇角浮出淺淺的笑意,個中真摯可愛之態難以言表。如果仔細觀看,觀眾會發現正是洪林的出現燃起了王眸中的火光,使他整個人的氣質轉瞬間變得溫柔、明亮、可愛起來。
「您怎麼來啦?」
「覺得悶,出來看看。」說是悶,其實卻是因為擔心洪林。
「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啊?」這樣發問的時候王的眼神真摯、單純而溫暖,「我還以為你出什麼事了呢,擔心死我了。」不由露齒而笑,即使貴為君王,像這樣直接表白心意的時候也不是沒有不好意思的。洪林聞言愣怔當場,因為內疚感而雙眼泛紅,低垂下腦袋,此時王全然未察有異,只以為洪林是太累了,或是為王的關心體貼而感動了。
這短短的一段是洪林與王之愛的集中表現,就像世間一切尋常人家、柴米夫妻,十多年的相處已磨去了愛情萌發之初剛硬而稜角分明的線條,消解了曾經強烈熾熱的外在表現,餘下的則是溫敦,柔軟、綿長卻又堅實可靠的核心。當彼此的愛成為一種習慣,愛將不再如一團熊熊的火焰,而恰似一脈小溪,細水長流。
夜半同床而臥,望著身側熟睡中的愛人,洪林的眼神中有刺痛、有委屈、有惆悵,更充滿強烈內疚感和負罪感,簡直欲哭無淚。
出於內疚,他想對王做出更多補償,出於害怕,他需要從王那裡感受到溫暖,於是他靠近王,緊接著伸手摟住王,即便這樣還不夠,將腦袋湊近他的胸膛,聽到平穩的心跳,感受到熟悉的氣息,才稍稍安定下來,卻依然悲不自勝,再一次緊緊摟住王。這一幕的洪林就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內疚自責,徬徨失措,卻找不到出路。(趙仁成在這一幕的表現可圈可點。)
健龍衛在溪流中集體沐浴,一群人嬉笑打鬧,充滿青春活力,洪林一個人坐在遠處,與整個環境格格不入。通過遠近兩處鏡頭對比,顯然洪林已經無法再回到過去那個單純明快的少年。
孤獨地望著小溪,想要將為皇后買的香包丟入溪流,讓這種無法解釋卻絕對不應當發生的情愫順著溪流沖走,但又猶豫不絕。然而此時傳來皇後生病的消息,打斷了洪林躊躇不前的心緒。

七、慾海

對於王這個角色,除了他對洪林貫穿始終的真情摯愛,有多少人關注過他的其他側面?
春日郊遊遇刺時,他的第一反應是用身體護住皇后,保護皇后的安全,在局勢稍微明朗之際,他命令宮人首先送皇后走。即使那不是自己所愛之人,即使彼此只是名義上的夫妻,情愛之外,他以自己特有的細膩和體貼關心著皇后。
王小心翼翼地用絲帕為皇后擦拭額頭的汗水,「你是怎麼供佛的啊,都得病了。」發現皇后發高燒了,王細心吩咐御醫為皇后準備有助退燒的忍冬草。御醫告訴王忍冬草多食無益,王停下腳步,轉過頭露出困惑不解神情,御醫不知根底,又說洪總管已經熬過忍冬草,此時王心中已然冒出了一個難以接受的念頭,御醫又說,不是給皇后娘娘喝的嗎?
御醫後面這句話說與不說其實都無分別,敏銳如王,隻字片語間已對前因後果瞭然於胸。剎那間他露出一臉恍然而難以置信的神情——因為普天下只有對洪林,自己付出了百分百的絕對信賴。
當夜歡愛後,洪林起身穿衣束髮。
王側臥在臥榻另一邊,背對洪林,神色平靜,眼神溫潤潮濕:「這麼晚了,要去哪裡啊?」
「您還沒睡嗎?」洪林嚇了一跳,眼神閃爍。
「嗯。」
背對著王,洪林看不到王此時的神情,心虛地回頭:「有事要處理,今晚想回我的房間去睡。」
「之前你熬給我的忍冬草……」依然是平靜的口吻,彷彿並無不妥。
「那個怎麼了?」
「對退燒挺好的,你怎麼沒給皇后熬啊?」王的眼神中透出黯然,早就知道了答案,卻懷著最後一絲期待去試探,如果對方親口承認,或者還可以認為是不合宮規的逾越之舉,如果矢口否認,無疑就是另有隱情,就是情感上的背叛。
「我熬帶過去不大合適吧。」洪林不知王何以有此一問,稍微猶豫了一下,表情中有忐忑、有惻然,卻還是撒了謊。
王重重嚥了口口水,按捺著沒有揭穿,視線定定地望向不知名處:「也對。」心中已然有了定論。
之前幾幕中二人為照顧彼此的心情也曾各自撒過善意的謊言,但在這一幕中,王明知根底卻佯裝不知去試探洪林,洪林明明熬藥給皇后卻不承認,二人都有目的性地對彼此撒了謊。二人之間十多年來建築的信任之牆至此產生龜裂,這條裂縫快速擴大,並將在電影后半段中逐漸崩潰,直至徹底分崩離析。
王傳喚洪林和皇后,第一次綿里藏針提出溫和的警告,「今天太醫算出同房佳日,但是我不大想讓你們那樣,因為這件事皇后身心都很疲憊,不知再讓你們同房會出什麼事,所以這事暫時擱下吧。」
對洪林身上發生的變化,王起初採用的是冷處理,希望暫停同房計劃,隔絕他與皇后獨處的客觀環境,扭轉洪林的心思。只是王在情感方面過於天真,忽略了人的情慾覺醒後所產生的能量幾如滔天巨浪足以將人沒頂。
走出殿門,洪林的眼神追隨著皇后,皇后也回頭看了洪林一眼。洪林去皇后寢宮拜訪,噓寒問暖,至此兩人還是謹守著表面上的禮法。洪林送了香包給皇后——或許是覺得暫停同房計劃後,不太有理由和皇后單獨相處,也不太有機會親手把香包送給皇后,同時洪林依然不太搞得清楚自己對皇后的關注到底該如何去定義,不過起碼他認為自己是喜歡皇后的,因此他送出香包,以這個行動完成一樁自己也難解的心事,卻未必聯想到其他太多,諸如今後如何主動去與皇后偷情幽會之類尚不在他考慮範圍之內。
此時洪林的心態是既想效忠於王,也承認已被皇后所吸引,換而言之,就是左右游移,搖擺不定。
可身為男人的洪林卻忽略了另一個可怕的事實:對一個獨處深宮多年得不到君王寵愛也接觸不到其他男人的女人來說,一點點關心和傾慕時常就足以在她心中燃起熊熊烈火,何況這份傾慕還來源於第一個與她發生肌膚之親的男人,更何況與這個男人的兩次肉體交纏早已催發了她強烈的情慾。
贈送香包之舉在洪林純係表達一己好感,未必涉及今後發展,在皇后處卻如同一根火柴丟進了油缸,必將煽起野火燎原。
眾多輿論傾向於將火力集中在王與洪林這兩個角色身上,從而忽視了皇后本人在製造這場情愛悲劇中扮演著怎樣關鍵和致命的角色。
接下來我們就會看到,從古希臘悲劇中的公主美狄亞到托爾斯泰筆下的貴婦安娜卡列妮娜,從古到今女性在自身情慾驅動下將會掀起多麼無法收拾的軒然大波。

求子宴上,洪林的視線凝固在皇后身上,皇后胸前佩戴上了洪林贈送的香包。王也發現這個香包和皇后之前遇刺時慌亂中遺失的那個一模一樣,皇后推說是兄弟太安公買了一個同樣的給她。
歡歌樂舞此起彼伏,席間數位大臣卻在背地裡勾結竄通,正在醞釀不久之後的叛亂。
與此同時皇后的貼身侍女找到洪林,洪林在書庫見到皇后,皇后主動牽過洪林的手,這一舉動瞬間傾覆了洪林理智與情感的天平。
鼓聲如雨,健龍衛排成四四方陣表演遒勁有力的劍舞,與舞台上充滿陽剛氣息的舞蹈相對應的,是書庫內洪林與皇后赤裸裸的肉慾激情,肢體糾纏間書架上的書卷典籍紛紛跌落,一對男女迫不及待地以不同姿勢彼此滿足。
情事完畢後,比之肉體交流的熱烈,二人間的氣氛忽然冷卻下來。皇后送了親手製作的荷包給洪林,希望洪林隨身佩帶,還主動提出第二天晚上子時與洪林再度歡會,態度堅決,沒有給洪林拒絕的餘地,也彷彿預料到洪林不可能拒絕。皇后轉身離去之時,洪林的臉上顯出一種迷茫,剛才發生的一切分明是他渴盼的,然而當情慾被滿足後,似乎也並沒有太大的喜悅,除卻茫然外,甚至有一絲惶恐。

「去霜花店裡買霜花,蒙古大哥抓住了我的手。如果這件事外傳出去的話,小夥計說都是我的錯。小夥計也睡在那個位置,我也睡在那個位置。」
王開始自彈自唱《霜花歌》,眉梢唇角滿是自嘲的微笑——這一切都是朕咎由自取,咎由自取……
身後的宮人隨王一起奏起哀怨纏綿的曲子,琴音浩大,聲勢攝人。
在這花團錦簇被眾人眾星捧月的時刻,座下無人了解王的心事,也無人真正聽懂王的心聲。《霜花店》這首歌的主題涉及醜聞這點毫無疑問,但在這等普天同慶的場合王帶頭唱幾曲鄉野俚俗小調也無傷大雅,所以沒有人會把這首曲子和王本身的處境聯繫在一起。
君臣同樂,大臣、命婦在王面前手舞足蹈,載歌載舞。健龍衛們無不面帶微笑欣賞王高超的彈唱技巧,除了重新回到宴席的皇后和洪林,無人知道這首歌根本是王在自訴心聲。
王的眼眸中流露深深寂寞,就像沒有星光也已不再尋覓星光的漆黑夜空。
「去三藏寺里點燈,住持方丈抓住了我的手,如果這件事外傳出去的話,僧人說都是我的錯。僧人也睡在那個位置,我也睡在那個位置。」
此時王僅僅意識到洪林和皇后之間興許產生了某種微妙感情,還並未發現此二人剛剛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幽會回來。只是懷著這種被背叛的預感,就已愁腸百結,自怨自傷至此。
這首曲子是片名《霜花店》的由來,這個場景也在片中佔據非常重要的地位。
天邊孤冷的月輪見證了這一幕,在這一片繁華祥和的海洋中,似乎恭謙的臣子在密謀造反,與王相敬如賓十數載的皇后與被王給予無限信任的洪林,在避人耳目地幽會,立於權力巔峰的男人側身舉世繁華之中,舉目望去身畔並無一人可恃。
世間極致的孤獨,莫過於此。

八、沉淪

第二日清晨王與洪林面對面同桌用餐,王為洪林夾菜,稱讚洪林的新衣合身,眼波溫和,笑容輕淺,言行與往日無異,洪林卻眼神遊移,支支吾吾,顯然有些一驚一乍。
可以推想,過去十多年來,二人每日的生活就從一同用餐開始,正對著幾案兩側彼此的笑容,或為對方夾菜,或談論一些生活中瑣碎的小事,充滿溫馨的居家氣氛。
王刻意忽略洪林的神色異常,裝作毫不在意,他此刻渴求的,不過是將曾經的氣氛維持下去而已。
當王告訴洪林第二天會送讓他高興的禮物,洪林的表情也只是平淡無波,心不在焉。
一段感情的延續不能單靠一方努力,當彼此的步調變得不再一致,一方開始怠於接收對方發出的溝通訊息,則心與心的隔閡勢必與日俱增,彼此的距離也將越來越遠。
洪林當夜有突發任務在身,卻唸唸不忘與皇后的密約,當他完成任務心急如焚來到書庫,早已不見皇后身影。
鳥籠形象第二次出現就是在此後皇后因侄子生日臨近需回娘家、特向王辭行這一幕。
這一幕與鳥籠前一次出現有明顯分別,上一次鳥籠畔除王外並沒有出現三角關係圈中其他二人,因是時洪林與皇后的關係走向尚且懸而未決,三角關係架構尚混沌不明,而此次三人將陸續登場,同時出現在鳥籠附近,也就是說自此刻起這段三角關係顯然已構築成型。
「要去多久啊?」王詢問皇后。
「怎麼能離宮多日呢?」
王聞言略略低頭,彷彿在掂量皇后這句話的份量。
這時王看到洪林恰好從遠處走過來。發現王正與皇后和國舅交談,洪林止步立於廊柱下聽候吩咐。
皇后轉過頭也看到洪林,佯裝平靜地回過頭。
「去好好休息幾天再回來吧。」王意圖讓皇后多在娘家待幾天,遠離中宮,隔絕二人,以冷卻事態的發展。
皇后與王拜別,背過身緩緩離開,行步之際神色嚴厲,眼神定定地看著一旁的洪林,彷彿在質問他昨夜為何不按時赴約。在王眼皮底下,洪林故意低垂眼簾不加理會。
待皇后與國舅走後,洪林才上前請安。
王的眼神中充滿頹敗和失望,沒有正眼打量洪林,鳥籠中的鳥兒蹦跳著發出咕咕的叫聲。
「來向您稟報昨天的事。」
「副總管已經給我說過了。」洪林的開場白彷彿早在王預料之中。
洪林怔怔無語,王又說:「勝基說你先回宮了,怎麼現在才來啊。」
洪林無可辯解,只得說:「請求原諒。我回到宮時已經夜深了,不想吵醒殿下。」
王一付瞭然於心的樣子,眼神及語氣均別有他意,「共眠十年了,何時開始跟我客氣了啊?」
鳥籠的這一次出現,表明王之前的憂慮變成了現實,再大的鳥籠也已關不住洪林這只在領略過新鮮滋味後變得心有旁騖的鳥,鳥籠外面的皇后就是吸引洪林背叛鳥籠的嶄新世界。
值得一提的是,前一天夜裡洪林既沒有在書庫遇到皇后,也沒有回王的房間同寢,那麼他到底在幹些什麼呢?後面一個場景已經給出了暗示。
在這個場景中,洪林一人獨處,悄悄取出皇后贈與的荷包細細摩挲,當指尖撫過細密勻整的針腳、凹凸起伏的繡花時,就彷彿指尖正緩緩觸摸在皇后的胴體上,帶動那段熱烈的肉體記憶。
焦躁無法入眠,借荷包以慰相思之情,怔怔出神,實際上也是前一晚洪林獨自回房後一遍遍重複的情形。因未與皇后相見導致思念對方的心情愈發迫切,情慾因被壓抑未能實現也愈形暗自洶湧,難以自抑,在這種心情下,若要懷著對皇后胴體的強烈渴望而躺在明知深愛自己的王身邊,這讓洪林情何以堪?既無法割捨情慾,也無法忽略對王的介懷,更無法平衡由此二者所滋生的扭曲感和負疚感,所以他選擇迴避。
迴避自己的心情是洪林慣用的姿態,包括在影片前半段王與洪林第二次歡愛後,洪林也曾提出回房獨眠,同樣出於一種類似的矛盾心情,因為當時洪林對皇后的感情正處於萌芽狀態。
王準備送洪林一匹良駒,興高采烈,親自檢閱,良駒毛色鮮亮,身形魁梧,連總管太監也不由感嘆說:「感覺這匹馬比殿下的還要好。」
王呵呵笑起來,眼神明亮堅定,神色是彷彿做對事被誇讚了一般。
這是深愛對方才會有的笑容和眼神,正因為深愛,所以希望對方吃穿用度無一不是最好的,甚至好過自己享有的,全然視對方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
據《漢書•佞幸傳董賢》記載:「及武庫禁兵,上方珍玩,盡在董氏,而乘輿服乃其副也。」這個場景這份心意,與史書所載漢哀帝對董賢的極盡寵愛完全如出一轍,予人無限啟發。
「叫洪總管過來,我想看看他騎馬。」王興緻盎然,急於看到心上人接受禮物時喜笑顏開的表情。
此時皇后正在娘家,兄弟太安公暗地裡正忙於策劃造反未前往探視,皇后對鏡梳頭,神思恍惚,孰料紙門倏忽打開,露出千里迢迢趕來的洪林的身影。
二人面面相覷,俱是一臉驚愕,皇后連忙熄滅燭光,讓侍女在門外把風。
「你為何來這裡?」
洪林啞然無語,雙眸卻被再也無法克制的情慾熏蒸出盈盈淚光,他撲上前將皇后深深吻住,二人不由分說野獸般糾纏在一起,赤裸的身軀交纏出各種放盪大膽的姿勢,若說求子宴上的幽會彼此尚且略帶矜持,此時遮掩在情慾之上的最後一重面紗已然被粗暴扯去。
洪林被皇后壓在身下,脖子垂落於臥榻之外,彷彿處於瀕死狀態,幾乎一動不動,任由皇后在身上兀自搖撼出肉體的顫動,那是一種徹底放任的姿態,情慾曝露於光天化日之下再無遮掩,沉湎於強烈的肉體快感再無廉恥,然而即使在這樣肉體交合最激烈的時刻,洪林的雙眼自始至終望向別處,無情無緒,並沒有注視皇后的眼睛。只要保持這種節奏,持續這種快感,此時在他身上的是皇后或者其他女人,又有什麼分別?他是否真的在乎?
整個過程中二人身後大幅花鳥彩繪壁紙或遠或近,或模糊或清晰,始終若隱若現,色彩鮮麗奪目恰似愛慾揮灑潑就。舔舐、親吻、撫摸,每一個動作都帶著朝不保夕的迫切和焦灼,唯獨罕有彼此的眼神交流。
最後皇后枕於洪林腹上,右手與洪林左手交握,二人臉上寫滿情事過後的倦怠。
與此同時,螢螢一盞孤燈映出王煢煢孑立於池畔的身影。四處碧草濃綠,花葉繁茂,掌燈太監躬身誠惶誠恐,總管太監臉上也帶著悲憫,紫衣金冠的王在春夜一派生機勃勃中顯出朽木死灰般淒艷,他久久矗立原地,彷彿被殘忍拋棄的幼童,他身姿宛如雕塑,彷彿已在此苦苦等斷千年。夜色深濃,池中水色亦深濃如黑夜,而王的眼神恰似夜幕下一池死水,再無波瀾起伏。
多少次派人去召喚洪林,多少次派人去尋找洪林——等著你到來,等你露歡顏,心情從喜悅變為焦慮,從焦慮變為無奈,從無奈變為無望,卻依然在這裡痴痴地等,從日落等到黃昏,從黃昏等至夜深,等到心倦了,等到夢醒了,等到四肢僵冷,寒徹心扉。
可你始終不曾到來。

當情慾的波瀾平復後,皇后又恢復到平日貞靜賢淑的樣子,親手為洪林端來一桌點心,面對此情此景,洪林茫然無措,受寵若驚。與方纔的放縱大相逕庭,皇后的身姿與神情顯露出女子的羞澀,表情中已有了一些別樣的牽念——這種神態這份牽念,皆自此前收到洪林的香包那刻起萌生,自那一刻起她的心中確實萌發了一種情慾之外的情感,產生了一份新的情感寄託,同時潛意識中也為下一次滿足一己情慾找到了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對女人來說,為性而性畢竟是難堪的,為感情則另當別論。女性對與之共享初次魚水之歡的男人產生肉體之外的情感稀鬆平常。
「我們何時能這樣單獨在一起啊?喝一杯酒再走吧。」皇后儼然一付溫柔體貼的賢妻良母作態,時不時察言觀色,留意洪林的反應。可眼前的洪林始終滿面茫然。皇后望著他喝下酒,才露出一點欣慰和釋然,開始低低傾訴心事。她說她曾經非常討厭洪林,因為剛入宮時她能依靠的人只有王,但是王的心裡只有洪林,她怎麼可能不討厭洪林。說這席話時皇后很真誠也很坦率。洪林的眼中這時開始有情緒流動,這一刻他感受到了皇后壓抑多年的幽怨苦楚、無所恃憑的惶惶不安,或者說,對於同樣置身深宮身不由己的皇后產生了憐憫和共鳴。同是天涯淪落入,事到如今又成了共效於飛的枕邊人,於是相逢一笑抿恩仇。
皇后親手做了霜花餅給洪林品嚐,明亮隱有淚光的眼神滿是期待。
「為什麼是霜花餅?」洪林不解。
皇後面帶羞澀,低頭微笑:「聽說在元朝,女人送這種餅給心愛的人。我也想像那種女人一樣做東西給愛人吃。」那是一種很低很謙卑的姿態,告白的姿態。
洪林被深深打動了,當皇后向他遞去霜花餅,洪林毫不猶豫地接過咬下,卻似乎有些哽咽,神情酸楚。
皇后淚光盈盈,問洪林是否味道不好吃。
洪林抬起頭,眸中有淚光盈泛,「不是,很好吃。」霜花餅的滋味帶著皇后告白的心情在口腔中瀰漫,嚥下肚腹,這是生平第一次被女性告白,用獨有的溫款體貼的方式,委婉而謙卑,從未體驗過的感覺。
皇后也被洪林的反應感動了,雙眸含淚。
一種溫馨動人的氣氛在二人間流轉開來,一掃之前荒誕淫靡的情慾氣息。
於皇后那誠然算是一種愛,這種愛源自她在宮中長期被冷落的寂寞處境、源自多次肉體交歡帶來的強烈快感、也源自女性天生對愛的渴望,在這多種因素摻雜之下,只要有哪怕一點土壤,皇后的愛就會向著某個方向如野草般蓬勃生長,但這個對象未必要是洪林,洪林只是恰好出現,成全了她對愛的期待。
那麼於洪林呢?
可以作一個對比,王表達感情的方式是直接的,明朗的,毫不含糊的,即使身為戀人,表面上依然有其身份註定的、不容拒絕的高姿態,但男性的動物本性原是主動征服而非被動接受,洪林也不例外,而皇后是溫柔的、謙卑的、甚至帶著乞求的,滿足了洪林作為一個男人對女人天生的征服欲、保護欲與憐憫心。
在皇后告白並贈送霜花餅之前,洪林始終迷惘於自己忽然萌發的感情,但在皇后親口道出「愛人」這個詞之時,洪林被無意中誘導了,皇后對自己感情的歸結讓舉棋不定的洪林忽然為困擾自己已久的心情找到了一個可以借鑑的定義,外加內心的憐惜、同情、共鳴、快感、新鮮感等種種因素混雜,在當時極富感染力的氣氛烘托下,足以令洪林順理成章誤以為那也是自己對對方的心情。
就像一男一女兩個光腳走在石子路上的孩子,都迫切想找一雙鞋穿,女孩在一堆鞋中選了一雙繡花鞋,男孩不假思索有樣學樣也選了一雙同樣尺碼的繡花鞋,只覺得有鞋穿就好,卻根本沒去考慮到底這雙鞋是不是適合自己的腳。
這件事上皇后本是無心的,沒有意識到正是她的這番言行最終促成了洪林的自我誤導。
世人大都追求一種心理上的安定感,不喜歡長期處於懸而未決的狀態。從小到大與王延續至今的這段感情,整個發展過程自始至終不存在多少懸念,也沒有太多揣摩與猜測的餘地,因為從感情萌發之初事實和結局就已明明白白擺在那裡:王愛洪林,無論於公於私洪林都將誓死效忠於王——這份效忠既源於臣子對君王的忠誠,也源於發自內心的愛意。
這兩個層面齊頭並進,無法分割,甚至時不時還會彼此混淆。過去十多年來隨著洪林的成長,難免他也會困惑於自己對王的那份愛到底根源為何,但這種困惑無傷大雅,因為王的存在感是這樣強烈,與王彼此互愛的體驗是這樣鮮明,即使這份愛中免不了摻雜了一些其他因素,但任何剖析或者質疑也無法否認這就是一種真摯的愛,任何困惑在這個事實面前都將自動煙消雲散。接受無可否認的愛的事實,坦然盡到自己身為健龍衛總管的本份,這就是洪林一直以來的做法。
愛情是一門學問,經歷得越多,體會得越多,心情起伏變化越大,感受就越豐富越深刻。在情感上,完全是王撐起了洪林的一片天。二人的愛航行在波平如鏡的大海上,掌舵人正是年長細心的王,出於強烈的愛,王儘可能滿足洪林的一切需要,就像在精心飼養一隻心愛的小鳥。
於是洪林的情感世界始終明亮清澈,山清水秀,沒有經歷過驚濤駭浪,沒有體會過痛苦煎熬,也不存在任何與王無關的情感經歷,這使得情感世界中的他單純青澀如孩童,與已然陽剛成熟的外表形成鮮明對比。
最終,一個尷尬而無奈的事實清晰浮現出來,那就是洪林本身既沒有這種腦筋也沒有這種能力去分辨和把握諸如同情、憐憫、愛情、情慾等等感覺之間的區別。
本質上,他完全就是一個感情方面極度不成熟的孩子。
——要如何用成人的法紀去約束、理解和評判一個孩子的言行?
——尤其當這個孩子不經意間打開那扇通往未知世界的大門,在迷離莫測的情慾世界中流連忘返,醉生夢死,僵立於大門外的王是怎樣的痛心疾首,束手無策,更遠處的我們又懷著怎樣憫然無奈的心情去親眼見證在不久的將來,那一幕幕註定無可避免的崩滅景像?

九、血獄

曙光熹微,洪林快馬加鞭返回皇宮,跨入房門的那一刻,肉體雖然疲憊,卻有一股輕鬆、怡然和竊喜的心情瀰漫全身,推開內室的門,訝然瞥見總管太監憂慮重重的臉,方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目光所及處是一道玲瓏珠簾,珠簾背後,王森冷研判的目光直直逼來,冰冷彷彿帶著恨意。刀子般的目光刺得洪林心生恐懼,緊張到極點,他吞了口唾沫,眉頭深鎖,就像做了壞事怕被家長髮現的孩子,硬著頭皮一步一步走到王的跟前。
王目光如炬,燃犀燭照,不發一語,一瞬不瞬死死盯視洪林,彷彿要把他從頭到腳剖開,從裡到外看個精透。
洪林的眼神掩飾不住的心虛,露出勉強的微笑:「您怎麼在這裡?」
王面色不改,灼灼逼視:「一整晚你去哪裡了?」
洪林的微笑倏忽而止,不清楚王究竟知道多少,更不知如何作答。
「我在問你,去哪裡了。」陰冷低沉的嗓音透出王者特有的不怒自危,這不僅僅是一句詢問,似乎平靜的語氣背後更是一種氣勢逼人的威脅和警告。
「我在兵庫看了兵書。」唇角擠出一個更不自然的微笑,還撒了一個不甚高明的謊,甚至可說這個謊言的拙劣已達到連自己也明知根本經不起推敲、此刻卻迫於無奈不得不隨口胡謅的程度。這種掩耳盜鈴的藉口,他其實也不認為王真的會相信。
果然又在對朕撒謊。王深深吸了口氣,果然被朕料中,這個念頭在他眉頭扯出痛苦的一蹙。
「看了哪本兵書?」
「《六盜》。」事到如今,只能將錯就錯。
「那《六盜》中,哪篇最吸引你?」王微微挑眉,繼續話題,沒有挑破。
洪林猶豫了,如果說剛才撒謊是在情急之下,現在拼命圓謊的自己更是騎虎難下,可他沒有退路可走,只能將謊言繼續下去:「《文盜》和《剽盜》。」
「《剽盜》的內容是什麼?」古井無波的表情掩飾了王內心的滔天巨浪。
洪林愣住,眨眨眼睛,越發不解王有此一問是為何意。
「《剽盜》的內容是什麼?」王又問了一次。
洪林眼神慌亂,雙唇翕動,拼命控制住彷彿被逼到角落緊張得幾近哭出來的表情,一邊快速回答了問題。心頭的兵荒馬亂早已掩飾不住。
朕今日處心積慮,千迴百轉,每字每句,所確定的無不是你的背叛。
王抿唇蹙眉沖洪林點了點頭,一顆心沉落到黑暗深淵最深處,眸中隱約有淚,望著洪林的茫然無措,王的心擰緊了,眉頭也擰緊了,霍然起身之際眼底儘是淚光。
沒有再看洪林一眼,也沒有再說一句話,王與洪林擦肩而過,咫尺之間彼此根本就像陌路人,一道珠簾的距離已阻隔了千山萬水。
洪林似驚似乍,有些安心有些忐忑更有些茫然。
腳步聲忽然停止,王的聲音透過珠簾不帶感情地傳來:「既然你能通宵看兵書,那麼應該經常練武吧。現在拿劍去練武場。」
隨著這段層層深入、步步緊逼的簡短對話,謊言一個接一個暴露出來,信任一點一點消失瓦解。
練武場上,王面色沉黯,首先拔劍,洪林卻低頭謙卑地說自己的實力還未到與王對決的程度。王表示勝負無關緊要,此次比武只想確認身為總管的洪林武藝是否有所進步,洪林面帶猶豫,垂眸勉強拔劍,措不及防之時,王已上前當頭一劍劈下。
「不要當我是王,不用手下留情。」——與影片結尾對峙時洪林的言行形成鮮明對照,回過頭來看,這句話可謂莫大的諷刺。
話音剛落,沒有給洪林及時反應的餘地,殺氣騰騰,王接連幾番攻勢,直把洪林劈翻在地,毫不留情翻身又是一擊,大劈大砍,力拔千鈞,殺得洪林節節敗退,無心也無力反擊,連場上旗杆也被應聲劈斷,兩柄寶劍交格在一起,發出刺耳的鏗鏘之聲。王接連不斷的凌厲攻勢和侍從驚恐焦慮的表情顯然表明這早已不是一場尋常的比武切磋,王再也無法壓抑憤怒的心情漸漸萌發了殺意,愛之深,責之切,糾結的心緒依附在此起彼伏的劍光之間。
王見洪林無心應戰,故意出語不屑:「就你這點本事怎麼殺敵人啊?」洪林負氣反擊,揮出第一劍,被王架住格開,再揮第二劍,被王側身輕鬆避過,兩柄寶劍上下左右揮劈數次,就像分不到糖吃亂髮脾氣的任性孩子,洪林的每一次攻勢都毫無章法、不堪一擊,幾如垂死掙扎,劍術水平與王相比完全不可同日而語,王從容拆解,遊刃有餘。他痛心疾首,恨透了洪林的背信棄義不爭氣,抿唇一劍挑翻洪林手中兵器,洪林跪跌在地,神情木然,彷彿沒有靈魂的人偶。
王以劍尖直指其咽喉,「我說過劍是一個人的靈魂,不是工具。整晚看兵書是沒用的,你好好反省一下吧。」王的神情中顯出惻然和無望,為洪林,也為深愛洪林的自己,他知道今時今日的洪林已經失去了自我,沒有了靈魂,人劍不合一無論劍氣還是鬥志也都徹底化作一盤散沙,再也無法發揮出丁點威力。
洪林麻木地點點頭。
「你是在王身邊護駕的親衛隊總管,以後忠心二字銘記於心。」王點到為止,語意鮮明。
與皇后的私情雖未被當面揭開,然二人已心照不宣。
好比遭外力撞擊過的美玉,外表或可秋毫無損,內裡卻已全面崩壞。
洪林得知眾大臣包括皇后的兄弟太安公聚眾謀叛,帶手下人馬前去探查,與其中數名叛臣狹路相逢,取得由全部叛臣聯名簽署的秘密協定。
「這裡寫著的人,都是想殺我的人嗎?」王的目光一一掃過協定上簽署的人名。
因為名單中也包括皇后的兄弟,洪林猶豫了。
副總管察覺洪林有異,連忙代為予以肯定。
當太安公的名字映入眼簾,王難以置信地抬起頭問洪林,「皇后的兄弟怎麼樣了?」竟然連與皇室有姻緣之誼、不久前求子宴上還邀請自己與民同樂、彈唱一曲的國舅也要謀反?
洪林再次猶豫,副總管再次代言,給予肯定回答。
「這天下無人能相信啊。」情感上剛剛遭到洪林沒心沒肺的背叛,緊接著政治上又遭到眾大臣的一致背叛,甚至洪林方纔的猶豫也毫無疑問地表明他對皇后一族的顧念和袒護。
四面楚歌,天下還有何人可信?朕究竟做錯什麼,竟導致如今眾叛親離局面?如果洪林的背叛是朕一手釀成,那麼這些大臣的背叛又當如何解釋?謀逆叛國,他們一個個都該死!
幼年洪林堅定地承諾過:「為了殿下,可以犧牲自己。」王因此對他另眼相待,愛他,信任他,愛和信任正是支撐王活下去的兩大支柱。他至死也沒有想到,也正是被他一生奉若拱璧的這雙關鍵詞,最終化為銳利而冰冷的三尺青鋒,一寸寸扎入他的胸膛,讓他生不如死。
天下無人可信,此語果真一語成讖在王身上應驗——他的愛人、他的皇后、他的臣子、甚至他最後唯一可以依靠的副總管,無一不絕絕而徹底地將背叛一路貫徹到底,將這雙關鍵字剿殺得血肉模糊,片甲不留。
    紅色,象徵愛,象徵欲,也像徵鮮血。影片自此硝煙四起,血流成河。
早朝時,王特別舉行了宴會,聲稱為慶祝支援元朝而外出征戰的軍隊凱旋而歸。在眾大臣解除疑慮、推杯換盞的同時,健龍衛已手持利器悄悄埋伏在殿外,枕戈待旦。酒過三巡,絲竹聲中一片太平喜樂,眾人熙熙攘攘,粉飾太平,王自寶座上冷眼俯視,內心哂然,面色灰敗。
爾等虛偽狡詐之徒,不出片刻,朕就要將你們這群叛臣如螻蟻般捏碎在王座之下。
叛臣之首齊元紅藉機祝酒:「祝大人早日完成統一大業。祝大人萬壽無疆。」
王回以感謝,語氣神色無不佈滿嘲諷:「希望齊大人能萬壽無疆。」
齊元紅又領眾臣一齊向王進酒,場內氣氛達到高潮。
此時洪林走入殿內,愁眉緊皺,天性純良的他畢竟心有不忍。他對王點點頭,示意殿外一切已然佈置完畢,並最終確認王的心意,王眸中含笑,笑意中卻是刻不容緩的殺機,他對洪林點點頭,一聲高喝:「停止奏樂!」
眾人及樂工皆訝然失色,健龍衛魚貫而入,將眾人團團包圍,王面色鐵青:「你們給我聽好了,寡人我,作為成為元朝統治下的高麗國王,忍受著奇恥大辱,很多人和我想的一樣」,聲音顫抖,努力壓抑住憤怒,「但是有的人想拱手讓給元朝的人來坐。」眾大臣聞言有的左右顧盼,裝作不知根底,有的做賊心虛,低頭迴避。王悲憤欲絕,瞋目裂眥,「很多人認為我國將領們在元朝效命是理所當然的事。」大臣們坐如針氈,踹踹不安。「今天我要將逆黨們全部除掉,以正天下!」眾臣尚未反應過來,王的聲音響徹殿宇:「給我殺!」
健龍衛豁然撲上前去,一一將所有大臣劈殺。
洪林怔怔呆立,眼前鮮血四濺的場景並非他所願見,王所表現出來的強烈殺戮心也讓他後怕。
王執拗地緊盯座下,「不要留活口,給我殺!」
一名大臣跌跌撞撞想要爬出殿外,洪林見狀不得不將之擊斃,與之相對的,另一名大臣經過副總管身側,副總管一臉冷靜,手起刀落,乾脆俐落宛如切瓜,面色秋毫無犯。副總管此人雖為配角,卻在本片佔據極其微妙的地位,但由於本文篇幅及主題關係,不適合多加擴展。在此只提一句,結合此情此景及此人之前表現,即可知此人理智冷靜,心思縝密,不僅善於察言觀色,胸中還極有城府,絕非簡單角色。在後文我們還將看到他更為微妙的心理變化與行為。
健龍衛們殺紅了眼睛,王座上的王也通紅了眼睛,一名大臣跑向王座,王靜觀其變,看其人如何作態,大臣拼命求情,洪林快步上前,毫不猶豫一劍揮下,以這鄭重其事的一劍再度向王表示忠心,徹底終結了整場殺戮。
情感與政治兩方面同時遭受雙重背叛的衝擊固然是王大開殺戒的直接原因,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早在元朝借子嗣問題發難欲圖將王架空為傀儡之時,朝中大臣的漠然反應已經讓王心寒,看清了這些所謂的國家棟樑卑躬屈膝、通敵賣國的無恥面目。正如他自己所言,長久以來生活在元朝的淫威之下,忍受苟且偷安的奇恥大辱,苦苦忍耐未曾發作,甚至拱手讓出至愛洪林與皇后交歡,以為國嗣計,之前王所作所為是盡一切可能以求與現實妥協,殊不知隱忍與妥協恰恰成為縱容罪孽的溫床,洪林的背叛,大臣的謀逆,成了壓彎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徹底打碎了王與現實妥協的美夢,也徹底粉碎了作為王人生支柱而存在的、對於無限信任發自內心的信念和嚮往。
這一幕的屠戮並非基於王的一時衝動,而是積壓於心的憤怒、恨意、壓力和負面情緒累積疊加,被現實逼迫得退無可退,終如火山般徹底爆發。更何況古來謀逆者論罪當誅,甚至此罪可誅連九族,殺叛臣以儆傚尤,重振朝綱,實乃常用政治手腕。因此王此行或在方式方法上過於殘酷,或於日後政局長遠考慮存有隱患,但貴為一國天子,剷除亂黨,事出有因,原本名正言順,不能草率冠以暴虐嗜殺之名。
王專門指派洪林前去剷除太安公,自己來到中宮,此時他步履遒勁堅實,面罩寒霜,大有興師問罪之勢,皇后垂首聽候吩咐,王卻壓根不以正眼視之,眼神堅定直視前方,流露出難以揣度的陰沉和快意,「給我聽好了,我剛剛把所有的逆臣,全部都剷除掉了,但是那些逆臣中,也有太安公。」
皇后聞言失色,王側首睨視皇后,眸中曾經的溫柔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冷的恨意和憤怒,帶著復仇的快意,字字分明地告訴皇后:「你的兄弟,參加謀反。」
皇后無法相信,「您說什麼?」
「太安公……」王眼神灼灼逼視皇后,語帶深意:「洪總管會親自解決的。」不要以為朕還蒙在鼓裡,貴為皇后的你,也是暗地裡背叛朕的叛徒!所有的叛徒,朕一個也不會手下留情。朕要洪林親手制裁你的兄弟,這就是賜予你這對叛臣手足的最好報復。
與此同時,洪林來到太安公府邸,舉劍欲將太安公劈殺,手勢卻虛浮無力。太安公的族人家眷也被綁縛於屋外聽候發落。
太安公死死抱住洪林雙腿,拼命陳情:「我要不是為了皇后,怎麼會去做那種事呢?」這句話完全擊潰了洪林的鬥志,他渾身顫抖,內心矛盾糾結,高舉寶劍卻遲遲下不了手。
夜半皇後來到書庫,魂不守舍,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兄弟怎樣了?快點回我話。」洪林默然無語。
皇后急切詢問:「你真的殺了我的兄弟嗎?」
洪林的臉上露出疲憊,「太安公還活著。」
「什麼?」皇后不敢相信。
「太安公和你的家人現在正去元朝的路上。」
「真的嗎?」
洪林嘆了口氣,神色中的倦意更深,「嗯。」
皇后熱淚盈眶,感慨萬千,上一次親贈霜花餅已然確定了彼此心意,沒想到洪林甚至願意為了自己公然違背王的旨意,犯下私放罪臣這等不可饒恕的罪過,這豈不說明洪林是何等深愛眷顧於自己?
從洪林前一次回應她的愛意之時起,皇后已從一個單純為情慾所驅動的女人變成了逐愛的女人,如同一切為愛痴狂的女人,在洪林為她作出如此巨大的犧牲後,這個剛烈而敢作敢為的女人打從心底被震撼了,她決定傾囊而出,將全部寶押在這份愛上。
在這部影片中,三位主角的心理變化貫穿始終,彼此促動,彼此影響,而皇后作為王與洪林二者的矛盾衝突點,更以其特有的女性心理和行為方式推動了此後全部情節的展開,甚至歸根到底,陰差陽錯將形勢導向無可挽回的死局,一手鑄就那個毀滅性結局的罪魁禍首,也正是這個女人。

十、心囚

昏暗的內室,副總管向王呈上裝載太安公人頭的木匣,王神情木然,腳步踉蹌,太安公及其家眷按計劃如數被剿殺的事實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王分明給了洪林一個剖白忠心、獲得寬恕的機會,卻竟然再一次遭到洪林背叛,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為這次公然的背叛作出註腳。
「洪總管,真的放走太安公了嗎?」即使明知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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