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這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愛她

印象裡的石神，是一個身材矮胖頭髮稀疏眼袋厚重的中年男子，醉心於演算數學難題，對於食人間煙火沒有絲毫興趣。工藤則是風度翩翩家財萬貫的美男子，說話漂亮，但是誠心誠意。石神和工藤站在一起，所有女人都會倒向工藤。

幾年前趴在電腦前面閱讀《嫌疑犯X的獻身》的電子版的時候，我的確就是這麼想像的。但是我那時候沉迷島田風格的文字，對風格溫吞的東野圭吾沒有好感，稍微感動了一陣子就把這本書忘掉了。幾年以後再想起，已經是簡體版引進的時候。那句「最純粹的愛情，最好的詭計」，突然間闖進了我的視野里，寥寥幾個字，登時和心跳共了振，徘徊在腦海里再也揮之不去。於是覺得，當年太年輕。重頭拾起，才真的發現石神那份守望究竟多麼美麗。

這個故事是苦情的，從一開始就是。天才數學家情商過低，畢業以後四處碰壁，只能在三流私立中學裡交一幫自以為是的白痴學生做數學題，生生浪費了他那一腦子的好才情。華羅庚之所以成為華羅庚，主要還是因為他的舞台在清華和普林斯頓；但埋沒在茫茫世間的石神，人生理想破滅了一多半，孑然一身無親無故，更沒人能理解他對數學的狂熱——除了數學，他一無所有。一生的熱情與生存的意義，全部壓在數學之上。在自我封閉的世界裡，他的瘋狂日益增長。

然而再深刻的迷戀也終有退卻的一天，何況是在他根本取不來什麼功名的情況下；也許他是不在乎，但任誰都能感受到他對生活清晰的絕望。你經歷過這種感覺沒有？你有你熱愛的事業，但是無聊與厭煩壓倒了一切。你不想面對外面的世界，一草一木都讓你討厭。你厭倦了，你想一個人靜靜，所以你逃避。石神逃了，他把繩子套在脖子上準備當一回徹徹底底的系色望。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

宛如清風一般存在的母女，笑容燦爛地來送便當。早一秒鐘，她們只是石神人生中最後看到的路人甲乙；晚一秒鐘，她們就會成為屍體的第一發現者。但命運的齒輪轉動得著實到位，她們看到了活生生的石神。就像昏迷的家兔注射了葡萄糖便能甦醒，石神被注入了生命活力。

不似傑克看到露絲，程蝶衣看到段小樓，或者亨-亨看到洛麗塔，石神看到的是以她們為名的光芒，值得他賭上一切去守護的燦爛千陽。本來已經快要窒息在冰冷深海中的那顆頹喪的心，跳躍的本能被重新喚起。他捕捉、珍藏並且反覆回味那份不屬於他的美好，在日復一日的瘋狂演算中，他孤注一擲地守望。清晨的便當，傍晚的問好，wii的快樂，爬升進空氣，順著敞開的窗湧進石神的胸腔，他的呼吸皆是希望。嘴角划起的那一絲不易察覺的弧線，已是他重生的最好證明。

這樣的感情，她不理解；湯川學也不理解，雖然他說他感動。不需要理由去註解，不需要時間去沉澱。可悲而可嘆的孤獨天才，強大的理性思維在感性的愛的方程式面前瞬間土崩瓦解，被深沉洶湧的感情牽引得迷了路，意識到了以後還是頭也不回地往前撲。他開始在乎自己的外表，羨慕地對湯川說：「你看上去永遠都那麼年輕。」有人覺得這一段很好笑，我對此人的行為表示憤慨。

想要什麼就有什麼、活得很幸福的人是不會對這樣自卑而又無私的執著有概念的，石神的世界裡除了花岡別無其他，他唯一能去守護的，就是脆弱的她。他從沒妄想過去佔有，雖然他想要。他只是想讓她幸福，即便建立在自己的巨大的痛苦之上。

【我要感謝你，因為在我最絕望、想要放棄一切的時候，是你拯救了我。我想，你一定不明白我在說什麼。不過，這樣最好。】

【工藤先生是一個很好的人，如果你能和他結婚，你們母女一定會得到幸福。請記住，如果你不幸福，我所做的一切都沒有意義。】

堤真一的聲音，沙啞而深沉。那是一個男人最純粹的愛情，化成語句，不需華麗的修飾，卻意味深長。要感嘆嗎？你看，多麼成熟而又天真的人。石神把他能給的一切，全部給了花岡。為了堅定不移地把罪背下去，他越過了那條危險的界限。偽裝成變態跟蹤狂？可以，沒問題。只要你幸福。

坐在看守所里，四週是光禿禿的牆壁。依舊堅持。

愛一個人，竟然可以到這種地步？

誰都會驚嘆。看守所的通道，很長。在雪山中漸漸模糊了背影的石神，在愛情中漸漸死亡。

能夠遇到石神式的愛情，機率是非常非常小的。畢竟世界變化得太快，求真務實的年代，誰也不會安然於那一份孤獨的守望。做一次石神，也是很難的。走到哪一步才放棄？一直走下去？什麼也得不到也始終堅守？這些問題想要得出答案，真的很困難。

月亮有亮的一面，自然也有暗的一面。有人天生耀眼，有人註定熄滅。月之暗面的石神，仰慕月之亮面的花岡靖子，他做錯什麼了嗎？

沒有。他很正確，他只是不應該去做那件事。或者說，月之暗面想要接近月之亮面，根本就是個天大的笑話。兩條生活的平行線，就是應該互不干涉。你為我做了這些，我很感激，但並不意味著我應該愛上你。我不愛你，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石神明白，強行的佔有會干涉花岡的幸福。而且，他不可能提供生活的保障。他退出，他導演，他知道她不需要他，雖然這世界上沒有人比他更愛她。

與《白夜行》裡的桐原亮司一脈相承，對不對？他看到雪穗臉上淡淡的紅暈和淺淺的微笑，他知道雪穗在戀愛，他知道那個男人簡直是不可能戰勝的，他已經快被嫉妒心扭曲得瘋狂了——但是！他愛她，所以他甚至願意去幫助她得到另一個男人。只要你要，我就給你。我什麼都給你。

望著看守所的天花板證明四色猜想時，石神依舊是興奮的。點連成線，線連成面，和諧而又泛著螢光的柔和顏色，令人心醉神迷的數學世界——美，極致的美。可是，他寧可不要。生命，一起丟掉，沒有關係。

有感於堤真一精湛的演技。鬆弛的面龐和陰沉的眼神，習慣性的躬身，還有片尾的「嘔出靈魂」——看得我兩次濕了眼眶。要說有什麼不滿，大概就是工藤先生被刻畫得過於猥瑣，石神悲壯程度大為降低。《嫌疑犯X的獻身》的主色調，本來就應是黑白灰的融合，夾雜著斑斑駁駁的紅黃藍，然後又迅速地被黑色掩蓋。只有石神的愛情，在書頁和膠片間永恆。

大多數導演熱衷於刻畫「乾柴烈火，一點就著」的愛情，殊不知這樣的沉默更為打動人心。世界上男女比例接近1：1，憑什麼你愛上的人就會愛上你？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愛情只是發生在心底的一個不痛不癢的小動心，規規矩矩地長大成人，順其自然的結婚生子，只有記憶深處會有那麼幾個畫面揮之不去，儘管你知道你從來也沒有得到過。從某個層面上講，花岡靖子是幸運的。有個人為她所拯救，並且給了她所有。純粹的愛情，本應如是。為了留住所愛，他不斷地犧牲，然後獻身。曲終幕落，他想要的只是她的快樂，什麼也不想去剝奪。大愛當如是，大前提是你甘願被蒙住雙眼抹殺理性。我的氣魄太短，短得丈量不出那份永恆；自此以後，當我在自己的世界中頹廢得不知所措時，我會想到石神的堅守、絕望與孤獨。當愛的表達超越了佔有與依附，他的偉大也就分外悲壯起來。

你不用愛我，但是請你明白，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我知道我什麼也不配得到，但請給我愛你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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