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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挽狂瀾 --The Wrestler

摔角王/拼命战羊(港)/力挽狂澜(台)

7.9 / 320,096人    109分鐘

導演: 戴倫亞洛諾夫斯基
編劇: Robert D. Siegel
演員: 米基洛克 瑪莉莎湯美 伊雯瑞秋伍德 Mark Margolis Todd B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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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ink Seymour

2009-04-01 06:34:51

野性的呼喚——記Mickey Rourke


電影總是這樣:困苦不堪的開始往往孕育著一個光明的結局;而以成功和榮耀的記錄作為片頭的電影,你對它抱著的期望恐怕只能是那些耀眼的光芒投下的巨大陰影。畢竟,除了《等待戈多》那樣的異類,沒有變化就沒有戲劇。

但是生活中我們都不太喜歡變化,有時候我們追求變化是為了刻意磨練自己的意志、或者是為了登上更高的臺階,但不管承認與否,變化帶給大多數人悲傷、留戀、恐懼、沒安全感,這些感覺困擾著我們,甚至給眼前新鮮的景像幪上了一層灰暗的色彩。但是,我也見過不太多見的另一類人,他們總是對目前的狀態失望、總是想要逃離,他們想變化不是為了往上爬或者尊嚴之類人類社會特有的情感,而僅僅是出於本能。這些人的身上總是有一種不安的躁動,不知道這種癥狀是否算得上多少有些精神病,但是自古以來,能被人激動的說起的故事往往是由這些現實生活的不適人群創造的。

當片頭的喧譁與騷動漸漸遠去,黑屏中響起一陣痛苦的咳嗽、隨即看到那個癱在角落的椅子裡的疲憊的身影時,我和很多人一樣從這個臃腫不堪的身形和稀疏散亂的長髮才開始認識Mickey Rourke。然而對於所有看過或者之後補看了Mickey Rourke成為職業摔跤手之前的影片的人,難免不會被他迷住,懷念著他曾經電影中的風度翩翩、笑起來嘴角美好的弧線、輕軟溫柔的嗓音。不敢相信他是出於怎樣的瘋狂才毫不猶豫地拋掉了那副人見人愛的皮囊,換上了現在這種野獸派的形象。

看了幾部Mickey Rourke早期的電影,他的叛逆和彆扭,也同樣映射在他的電影形象中,這些角色混合這他本人生活中的傳聞,讓他成為人們眼中桀驁不馴、不可理喻的浪子。

只要見識過海洋,就再也無法在魚缸里棲身。這是他在《鬥魚》中的Motorcycle Boy的故事。他說,鬥魚之所以喜歡在不明所以的爭鬥中耗費生命不過是因為魚缸的生活空間太小了。正如幾年之後,當Mickey Rourke在好萊塢立住腳跟的時候,朋友和合作者的圈子是如此狹小,抬頭不見低頭見,像是個用金子做成的魚缸。即使旁觀者艷羨它,認為在其中可以不為生存發愁,也不用擔心什麼時候就會淪為別人的盤中餐,但是人類當然不知道,寬廣水域的呼喚對於魚類來說是記在基因裡的。所以人類的邏輯永遠無法理解鰻魚的習性,為什麼費盡力氣的游回大海就為了尋死呢?最終,Motorcycle Boy不知什麼原因,就是沒能騎著摩托奔馳在加州的海灘。

另一個比Motorcycle Boy更自然,更瘋狂的角色是《酒心奇緣》(Barfly)裡的Henry,這個由生活方式同樣驚世駭俗的酒鬼作家Charles Bukowski折射這自己的影子所創造的角色。他樂於生活在一切不穩定的因素中:在街頭醉生夢死,和人鬥毆至傷痕纍纍,常常忍飢挨餓……並且在這種跨掉派的生活方式中感到無限自在,他說舒適的上流生活在他眼裡不過是一個華麗的鳥籠。

很難說是Mickey Rourke本人的價值觀決定了他選擇角色的眼光,還是在不斷的演繹這些非常規的角色中反而塑造了他的性格。但是,他這樣的人身上,帶有一般人不可理解的瘋狂,註定他無法長久的忍受演員表演時的不痛不癢,最終變了倍受煎熬、輾轉反側的狀態,於是,他逃走了,逃向了一片更血腥更野蠻的曠野。

Mickey Rourke和拳擊的關係遠遠早於他和電影的關係。他在孩子時候曾經非常安靜順從,但10歲那年終於舉起拳頭開始反抗來自家庭和學校的毆打,在十幾歲就開始練習拳擊。從那時起,身體碰撞中真實的觸覺和疼痛感就給他留下了深刻的記憶,這是他之後再也沒有能夠在表演中尋找到的。91年,他終於下定決心放棄電影去做職業拳擊手,因為他「had no respect for myself being an actor」。這時他35歲,並不是一個熱血少年的年紀。

Jack London的小說《野性的呼喚》中,狼狗巴克被從安逸的主人家裡偷走,從此在自然法則中野蠻鬥爭,一步步從人類社會走向了心中呼喚已久的自然曠野。或許正是出於同樣的吸引,如同野蠻的荒原對野獸本能的召喚一樣,讓Mickey Rourke主動拋棄公眾意識中的安穩光鮮,伴著Guns N』 Roses的Sweet Child O Mine,開始用拳頭打天下的另一種生涯。

故事至此,依然像一部最主流的好萊塢勵志大片。但是之後的事情,就開始有了摔跤手這樣的小成本獨立電影所特有的慘澹和真實的味道。

他在拳壇也取得了一些小小的成功,但是,更多的是預料中或者預料外的失敗。顯然,年齡雖然無法成為他不羈內心的負擔,但是卻可以奪走他身體的潛能。95年他就迅速從拳壇退役了。所以他並不曾像電影中的Randy那樣擁有輝煌的拳擊生涯,但是他失去的和一個已經拳擊了十幾年的老拳手一樣多。這四年留給他的是被打斷的鼻子、臉頰、腳趾、肋骨,失敗的面部整形手術後和過去判若兩人的面容,過度使用激素之後走形的身材。而被他拋在身後的還有多次被他拒絕後漸漸疏遠了的導演,瞬息萬變沒有他立足之地的好萊塢電影舞台,他跌得比Randy更恨,可是在拳擊生涯中得到的甜蜜回憶卻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從此,多方面的挫敗向他湧來:離婚-復合-再破裂的家庭危機,為幾百美元的生活費在小場地為很少的觀眾表演拳擊的羞恥,觀眾的遺忘,朋友的同情……終於,陪在他身邊的只剩下了他的狗。

去年的採訪中,記者問起他那時是否想自殺。為什麼不呢?像好萊塢那些最著名的離經叛道者,詹姆士 Dean、River Phoenix,留給人們一個最美好的背影和永遠的回憶,這些才是人們印象中安排給他們的歸宿。而Mickey Rourke只是將自己鎖在廉價的小房間裡幾個月不出門,他說,他從沒曾考慮過自殺。

失敗後從此人間蒸發或許還算容易,更艱辛的莫過於「你曾經是個人物,但是現在你不是了」,而你必須繼續生活。他在摔跤手裡借Randy的口狠狠的咒罵那段不堪回首的時光:「我恨死90年代了。」90年代,頹廢的Cobain跑出來搞砸了他熱愛的金屬樂,然後一槍打死自己成為了萬人景仰的英雄。這種「成名,然後自殺」的模式愈發受到推崇,成為了一個時代的審美,而Mickey Rourke從巔峰跌入深谷的熊樣和只能逐漸老去的Axl Rose和過時了的金屬樂一樣,成了永遠遊盪在80年代的亡靈。

幾年以後,當Mickey Rourke以現在這般駭人形象再次回到影壇,在Enrique Iglesias的MV中演個大反派,在《細細的紅線》中跑個龍套的時候,他再次親手打碎的是他帶著離開影壇的尊嚴。在他還在做職業拳擊手的時候,有一次被打中後出現了短暫的失意,醫生說他不能再打拳擊,他高傲地回答醫生,這條線一旦跨過來他就再不回頭。驕傲的失敗也符合大眾的審美,但Mickey Rourke再一次違逆了規則,他爭取到《摔跤手》中的角色,根據自己的經歷改寫了人物的很多台詞,不惜將自己如今的落魄在眾人面前一一袒露,以宣佈他的回歸。

要不是去年開始席捲全球的這場金融危機,瞬間摧毀了人們心中堅不可摧的幾個金融巨頭,我們幾乎忘記了龐然大物的脆弱和死亡的不美好。很多人重新檢視被時間拋在一邊的回憶,同時也關注起那些表面強壯內裡卻可能已經傷痕纍纍了的事物。因為在蕭條中我們看透了死亡和毀滅,即使它們表面看來可能燦爛和熱烈,我們遍地找尋能夠在狂風暴雨後生存下來的希望,即使它們已經破敗不堪。這樣的時代中,Mickey Rourke和這部幾乎如同他自身的傳記般的《摔跤手》才在威尼斯電影節上引起巨大反響。電影的最終給出了瀰漫著低氣壓的現實世界一個血性十足的理想主義答案——一種以生命為代價的堅持。但是或許,這也不過只是我們這些尚未真正體會過夢想散去而生命並不能如願完結的人的一廂情願的想像。而嘗盡了其中苦澀辛酸後的Mickey Rourke在去年的一次採訪中說,他自己都有些無法理解,為什麼在為拳擊付出了如此沉重的代價之後,Randy最終依然要選擇再次走向賽場。「唉,這該死的血性」,他說,語氣有幾分迷惑,又有幾分自嘲。

可不是嗎,電影、以及這個人坎坷的真實故事對於我們大多數人來說不過像是一場瘋狂而滑稽的馬戲表演:斷腿的狗在艱難前行,永遠不動的稻草人身上落滿塵埃,獨臂的人向著空中揮舞拳頭,獨腿的人嘗試著翩翩起舞……當表演者搞得自己傷痕纍纍、鮮血滴落地面的時候,我們為偶爾飄來的血腥氣味情緒高昂,同時又感到幾分事不關己的輕鬆。但看客們最終會做的,不過是又將自己的頭縮回了安全的所在,為體面平靜地生活滿足,竭力避免被任何人嘲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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