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絲汀的紅玫瑰與白玫瑰

       作為一部歌劇片，魅影給我的感覺是全新的。我可以很不愛國的說，我現在對西洋歌劇的欣賞興趣要遠大於從京劇到錫劇的各類國粹。影片主題有些黯然，會勾起人傷悲的情緒，不過僅從藝術角度看，該片的歌詠曲調還是值得反覆聽的。

       這部片子是悲劇。這兒悲劇的意思是，在這些情境下，主人公的不幸是無可挽回的由上天鑄成，是命運的陰差陽錯甚至是好人的苦心善意、而不是壞蛋的陰謀詭計使得主人公的奮鬥與希冀都化為幻影。如果只是由於一些人存心使壞導致了一切災難的話，或許更應該稱為慘劇而不是悲劇。人們唏噓羅密歐與朱麗葉不是因為他們被家族仇殺的漩渦所吞沒，而是由於只是差了那麼一點點，他們人生的天平便傾覆了。《滑鐵盧橋》（魂斷藍橋）與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就更不用說了。同樣，喬峰被陷害出幫不是悲劇，這令讀者義憤填膺，但仍然目標明確——報仇澄冤；而喬峰親手打死阿朱卻是一個悲劇，事情的從頭到尾，雙方都沒有過錯，也沒有技術失誤，整個過程再走一遍，恐怕還是如此。所以情緒的洶湧之後，讀者/觀眾的心中是一片茫然，留下的只能是英雄的眼淚靜靜滑落臉龐。

       回過來講歌劇魅影，我十分懷疑如果神秘的魅影和基度山伯爵一樣英俊而有錢，而子爵又跟《梁祝》中的馬文才一樣（甚至可以是像《美麗人生》中的那位鬱悶爵爺一樣沒啥缺陷，只是才華少一點）的話，克莉絲汀的芳心就會大幅度偏轉，整個故事就走上了另一個套路了。別忘了在初演成功之夜，當子爵與克莉絲汀剛剛接上頭之際，克莉絲汀謝絕了他的赴宴邀請，而靜候魅影的來臨。甚至在對子爵表白過「一生一世」之後，克莉絲汀還是視在門口守夜的子爵於不顧，獨自前往她父親的墳墓，並白雪茫茫中，情不自禁的呼喚魅影的出現。

       的確，作為一個通過夜半歌聲的陪伴，而完全依靠吟詠訓練驟成天鵝的醜小鴨（片中的演員也不算標準的麗人吧），克莉絲汀沒有理由不對魅影心懷複雜的情感。魅影是她的音樂天使，替代了她的亡父，在一個個寂寞的夜晚慰藉她的心靈。而子爵只不過是一個忽然出現的人物，如果不是他現在條件的優越，那點青梅竹馬經歷根本不能保證任何東西，就像克莉絲汀成名前不敢與子爵相認一樣。誠然，現在的子爵英俊、富有、優雅、勇敢、善良，代表了正常社會中值得珍惜的一切。不過在我看來，即使就兩個小時的電影來說，克莉絲汀在戲院天台上對子爵的表白，也似乎推進的太快了。

       魅影的條件其實是不錯的，雖然他大約沒受過什麼教育，但是他在建築、音樂等方面的多種才華已彌補了這一切。他的地下王宮的華美超出了合理的想像。他的身形挺拔，武功也了得，歌聲的節奏感更是恢宏大氣。如果雙方外貌差異不大的話，可以說除了正式的社會地位，子爵比他的競爭對手優勢甚微。更重要的是，魅影曾在青春少女的心中傾注了多少美好的回憶，這個因素的作用本來是如何都難以低估的，相信魅影也是這麼想的吧。

       但這一切都轉眼間煙飛雲散了。或許只是因為他扭曲的外貌吧。克莉絲汀剛到地宮的時候，眼神是憧憬、歡喜甚至很傻很天真的。但發現魅影的面貌後卻是一臉的惋惜。

       的確，你也可以說魅影不僅尊容欠缺，人格也有問題。脾氣不好，翻手之間便要了生人的性命，舉足之際就將華廈化為廢墟。他是個罪人。但這，本身是因為魅影畸形的人生所致的吧，「社會何曾給過我寬容？」。他所真正需要的，也許並不多，克莉絲汀與承諾無關的一吻，可以讓魅影欣喜欲泣、遠遁天涯，難道不能說明他柔軟和荒蕪的內心嗎？

       上天給了他才華，卻不給他適當的外形。當奔湧的激流在崎嶇的河道中前進時，其必然是具有摧毀性的。魅影敏銳的發掘了歌劇院中不起眼的璞玉，並施加了他的全部心血，但天籟消散之際，本相難以修飾；當劇院內部的某個深處在靜悄悄地鍛造著新星之時，劇院外部的新贊助人由魅影最不曾和不願預想的人擔當了。在那產生了戲劇性變化的一天，所有的人都走到了前台，所有的江水都匯聚到了一起。縱使之後曾有過波瀾不驚的日子，可命運已經不逆轉地朝向了新的方位。

       還是那句話，作為令人嘆息的一幕悲劇，沒有誰在這跌宕的人生中有過錯。子爵冷靜、真誠和勇敢地追求著他可以追求的、並且履行著他一切可能盡到的職責，他可以說是一名君子。例如，他兩次親身追入了地宮，全無紈絝之氣。魅影，也已經表現了一位天才怪物所可以有的克制。克莉絲汀對魅影的放棄也不能只是詮釋為對外形醜陋者的放棄，儘管只是由於這一點，我們已經能理解。畢竟美女與野獸、史萊克不僅是傳說，甚至只是童話。克莉絲汀的抉擇更可謂是一個女人版的紅玫瑰與白玫瑰，選擇安逸、安全但傳統的生活，還是選擇莫測的未來。她親吻魅影的時候，並非只是為忍辱負重地拯救子爵；當她褪下可以說是被強送的戒指、還給魅影的時候，她的眼中寫著對魅影今後人生的哀傷；當她歌詠著一生一世一個愛人，而坐著子爵的小船離去的時候，她回首凝忘著魅影。她用餘生承諾了一個妻子的忠貞，但在這一刻，她對魅影的離別難以決絕。

       這是一個選擇，一個正當的的選擇。只是，在克莉絲汀夜深夢迴之際，那個音樂天使、那個歌劇魅影、那個醜陋精靈的幻像，無疑會飄蕩在遼遠的天際，會縈繞在子爵夫人的心中。這也是為什麼，年老的子爵會顫顫巍巍的去把魅影當年的八音盒、那個催醒了克莉絲汀在地宮中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早晨的八音盒，放在愛妻的墓前。這固然是老子爵令人擊節的大度，但又不禁使人浮想，這數千個日夜中，克莉絲汀對那朵紅玫瑰的追憶。

原作於2009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