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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情城市--A City Of Sandess

悲情城市/ACityofSadness/ACidadedaDor

7.8 / 5,190人    157分鐘

導演: 侯孝賢
編劇: 吳念真 朱天文
演員: 李天祿 陳松勇 高捷 梁朝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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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lf-July

2009-03-17 07:13:01

我們可以聽見的悲情


        曾經有人問我,學文學理論有什麼用,我開玩笑回答說:「可以看懂文藝片」。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我毫無疑問地把它歸入了文藝片的範疇,可能是我的文學理論修養還不夠,因為對於這部電影,看了兩遍之後,才依稀覺得自己略懂了一些。影片的壓抑如同它昏黃的色調,一種老電影的歷史厚重感伴隨著令人心酸的情節舒展,然而,電影的主題——悲情,卻是我用耳朵感受出來的,這是一部可以「聽」的電影,我不想過多談論影片的歷史題材和政治意義(他們已經被充分談論了),我只想就我直觀的感受,代我的耳朵告訴你它的故事。

聽緘默——無聲世界中的溫情與無奈
        影片的主角林文清,從八歲開始變成了聾啞人,世界對他是殘酷的,「他是最聰明的孩子,也許是上天的嫉妒,奪走了他聽力」,世界對他又是偏愛的,兄長們捲入黑幫官僚仇殺之中,他卻因為身體缺陷,幾次化險為夷。除了寬美,他是主要人物中最與世無爭的,在那黑暗無情的世界中,無聲甚至給他帶來了一抹幸福與溫和。與寬美相愛、結婚,有寬容的友愛,兄長的照顧,在文清沉默的世界中,無言的交流散發出淡淡的脈脈溫情,同時也灌滿了逆來順受的隱忍。
        文清的存在就是悲情的證明,在光復後的台灣,做一個健全人實屬不易,做一個殘疾人,要在那個社會中默默生存、默默抗爭生活,更是不易。他在家族中倖存下來,卻為了家族悲劇的見證人,當親人朋友一個接一個離他而去時,此時還活著的人將承受著生命不能承受之重。這份無聲的沉默,比任何悲苦的陳述更具感傷力,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運用於文清身上,可以牽動任何人的心痛而不受語言、內容的限制,在這瞬間,那種隱忍中的悲歌撥動著我們內心深處的回憶,發出心底的共鳴。
文清的相機,似乎代表了他的性格。以攝影為生的文清,相機只記錄、不言語的特點也是文清的特徵,他可以含淚吞下社會的不公與不幸,默默地活著直到那些苦難變成了他臉上那無奈而逆來順受的表情,他是時代的觀察者和記錄者,無處反抗也無力反抗。最後一部份,文清為自己一家三口拍了合影,但這是他最後的記憶,他那時的表情讓我想到了祥子,同樣是在動亂的社會中,充滿艱辛與無奈的生活,畢竟是要繼續的。
文清的世界是陌生化的。與世無爭的他最終還是捲入了政治事件。文清入獄時,他的獄友被叫去「開庭」,誦經的音樂響起,文清默默地注視著他們穿上鞋襪,在幾分鐘的時間裡,沒有一句話響起,只有陌生化的鏡頭,彷彿那些在下一秒即將逝去的靈魂在一絲不苟地做著高尚的事業,準備英勇就義。陌生化的無聲鏡頭,正是文清的世界,直到他等來那兩聲槍響,和他的審判,不,他是聽不見的,只能默默接受命運的安排。
離開,是真的解脫嗎?家族在兄長死後崩潰,為了躲避因政治事件而受到的追捕,文清帶著妻子選擇離開。站在車站站台上一家三口靜默的身影,並沒有向我們宣揚什麼,只是安靜的展示:離開後就能擺脫死亡的陰影嗎?未來的生活將何去何從?
這樣的安靜,伴隨著深刻的憂傷,腐蝕到骨子裡,加深了初冬的寒意。

聽故事——寬美柔弱而堅強的聲音
如果說大哥和寬容的死、三哥的瘋,家族的離散是時代悲劇的縮影,那麼寬美的存在為這個悲情的時代添上了一抹溫情。寬美的對話不多,但是她溫婉的聲線時時伴隨著左右,貫穿了整部影片。一個恬靜如水的女子,用她細膩的女性化的日記筆調,一字一句敲打在螢幕上,像黑底白字的詩篇,讓電影充滿了詩人般的憂傷。
文清和寬美的初次相識,是亂世中的一副唯美的畫卷,寧靜的山路上,「山上已經有秋天的涼意,沿路風景很好,想到日後能夠每天看到這麼美的景色,心裡有一種幸福的感覺。」淡淡的美景伴隨著清涼的寒意,寬美透著莫名哀愁的溫柔聲線,讓我竟一時忘記了影片中的時代,一次永恆的邂逅,誰也不會去想接下來有多少苦難和心酸,滿眼中只有對幸福的渴望。
如果說文清是悲情時代的忍聲者,那麼寬美則是這個時代的順從者。寬美為文清「講述」落櫻的故事:「日本人最愛櫻花那種在『最絢爛時即不猶豫地凋零』的壯麗,他們認為生命就應該這樣。哥哥曾經告訴我,明治時代,有一個女孩,從瀑布上跳卜去自殺,遺書上寫著,我不是厭世,也絕非失意,而是而對這麼燦爛的青春,怕它一旦消失,不知如何是好?不如就像櫻花一樣,在生命最美的時候,隨風離枝那時,好多的年輕人,都被這個少女的死和她的遺書振奮起來,那時,也正是明治維新,熱情燃燒的時代啊。」雖然許多愛國青年把這個故事當作為國家獻出青春的豪言,但是政治與寬美無關。從她淡淡的語調中,我只能聽出她對於這種為櫻花和即將消逝的青春的嘆息,而不是憤世嫉俗的批判。政治的變動遠離這個與世無爭的女子,她的眼中只有人性的溫情和永恆的希望,哪怕它虛無渺茫。日本殖民政府的撤離,在她眼中不是復仇的快感,而是與好友靜子離別的心酸,她心中的人情味遠遠超越了現實,幫助她在黑暗動亂的時政下,得以永恆地保留著潘多拉盒子中的希望,這是她柔弱而堅強的生命中的閃光價值。
寬美的講述很普通,只是一個心地善良的女孩對於自己生活的描述。就像安妮日記,沒有矯揉造作的成份,卻散發出巨大的悲情力量。侯孝賢一刀不剪的共時性敘事,讓那些想急切知道劇情的浮躁觀眾沉靜下來,安靜地傾聽女孩娟秀的聲音,一如她的字體。特別在影片的結尾,寬美在給阿雪的信中寫道:「阿謙已經長牙了,笑的神情很好,眼睛很像四叔。有空來家裡走走,九份開始轉冷了,芒花開了。滿山白濛濛,像雪。」如此貼近生活的一封家書,在我們對情節有了初步了解之後,像一個引子,把鬱積的兩個多小時的嘆息與悲傷領了出來,可是那種平和的語調,又使我們把想要抒發的悲情嚥了回去,只在心裡默默迴蕩。此時文清被當局抓走,生死未卜,寬美卻已經成熟了,起初她對於自然的偏愛還是因為涉世未深,以單純的眼光去觀察這一切而得來的,但是現在,經歷了靜子無奈的離開,哥哥夢想破滅的離開,文清的離去,雖然她眼中的景色依舊永恆美麗,在那種美麗的目光中卻多了她對於生活的理解,對苦難的順從。兒子阿謙在桌上爬來爬去,她慈愛地將他抱開,生活還在繼續,生命在遠離她,但是希望一直相伴,如影隨形。
柔弱而堅強的女子,因為有了希望,有了如水的純淨與柔情。

聽話語——來自各個角落的聲音刻畫社會
影片的語言是複雜的,閩南話、國語、日語,夾雜在人物的對話中,直觀地展現出那個時代的悲劇,就像片中林文雄吶喊中的不平:「我們本島人最可憐,一下日本人,一下中國人,眾人吃,眾人騎,沒人疼。」經過多年殖民統治的台灣,日語已經和閩南話一樣滲透進百姓的生活中,而字正腔圓的國語卻像一個外來入侵者,插入了台灣,帶來的更多是不確定以及社會動亂、腐敗的加劇。大哥、三哥的死,都是操著國語的上海黑幫造成的,而文清因「2.28」事件的被捕,也是國民黨當局從大陸派去的官員指使的。
影片中圍繞「2.28」事件有三次廣播。事件發生時,當局的態度是曖昧的,宣稱事情很小,呼籲民眾克制;可是鬱積了多年的民憤早已接近爆發的邊緣,外來的投機者入島尋一份利,拉幫結派胡作非為;外來的國民黨入島求一份權,腐敗專政血腥鎮壓。當事件擴大,當局為了作緩兵之計,提出了種種安慰本島人民的措施。可是當援軍一到,當局卻立刻撕下了偽善的面具,對參與事件的社會正義人士進行血腥殘酷的反攻倒算,寬容和文清都因為此事遭到厄運。在那樣的年代裡,愛國濟世的青年們懷抱理想,可是卻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在越來越多人選擇隱忍的同時,因為有他們的堅持,才能保護更多百姓。然而導演並沒有一味地抨擊國民黨當局的狡猾,他對於整個歷史事件是有清醒的認識的,「2.28」事件發展到後來,甚至變成了本島人對外來人不分青紅皂白的屠殺與驅逐。文清在火車上因為不能回答憤青們的問話,險些被當作外來者遭到毆打。逼急了的文清聲嘶力竭地喊出了一句「台……灣……人……」,那樣嘶啞、無力,正如同本島人民,在絕望的生活中喊出對「生」的希望,而這希望又是那麼的渺茫。
桌子是影片中最主要的道具之一,投機分子和黑幫圍著桌子進行交易,片中多次重複林家一起吃飯的鏡頭,桌子也可以成為寬美讀信寫日記的地方。導演對這些鏡頭都採用了長鏡頭的拍攝手法(這正是文藝片讓我難以忍受之處……全家人吃飯可以一直沒有任何台詞地拍上5、6分鐘……),也許是為了讓我們去體會這種沉默中的人物內心的希望,也許只是為了默默展現真實的生活,總之,在靜止與沉默中,有一種悲哀蔓延。

聽音樂——悲情催化劑
毫無疑問,這部影片的配樂是極其出色的。通過查詢,我發現這部影片的主題音樂正是著名的日本音樂大師喜多郎製作的。宏大的場面、充滿東方色彩的旋律,賦予影片慷慨而憐憫的氣質。在情節急轉而下的時候,利用急促的鼓聲或隱約的哭聲作為音橋,連接下一個場景。在影片開始聽到主題音樂時,還是一種全景式的震撼,可是當結尾復現主題時,它卻幪上了悲涼的色彩,正如同那個時代,有慷慨之士的豪言也有普通百姓的隱忍和苦難。
另外兩段音樂是我們耳熟能詳的歌曲穿插,相較於宏偉的主題音樂,更能給我帶來衝擊。
在林家酒樓的二層,文雄和一群久未相聚的朋友共同談論著台灣的命運,感慨祖國命運多舛。他們一同唱起《流亡三部曲》,一面瘋癲似的借酒消愁。「『九•一八』流亡,哪年哪月才能夠回到我可愛的故鄉?哪年哪月才能夠收回我那無盡的寶藏,爹娘啊!」知識分子尋根的情感訴求,不禁溢於言表。在樓下的聾人文清似乎也感受到了樓上人的哀歌,儘管他聽不見,他抬頭望著遠方,眼神裡充滿了迷茫。台灣的未來何去何從?何時才能盼來安定繁榮的一天?生活終將繼續,絕望獨自蔓延……
影片中的歷史題材可以在《流亡三部曲》中反映出來,而另一個主題——絕望生活中的希望,卻是在《紅蜻蜓》這首歌中反映出來的。當支撐人們活下去的願望只剩下回憶時,那回憶中的脈脈溫情讓我們不願放棄生的希望。寬美送別靜子時,回想起日占時一段較為平靜的生活。那時候她和哥哥、靜子和她的哥哥融洽而平靜地教書、學習,一曲《紅蜻蜓》祭奠了美好但已消逝的歲月,優美的旋律如今卻像哀歌,存在於永恆的過去。正如同我們對美好童年的回憶,是否也有這首《紅蜻蜓》?
二胡和竹笛似乎天然是屬於悲歌的,文雄的葬禮上,二胡的旋律掩映了家人痛苦的哭聲,然而同樣的音樂主題卻在下一個場景——文清的婚禮上想起。導演總是把悲劇安插於舒緩的溫情場景前,一悲一喜的對比,使得影片生活中好不容易出現的欣慰,變得更加悲涼,即使是喜事,也透著十二分的悲哀。

侯孝賢談起這部電影,曾說他希望拍出的,是自然法則下人們的活動。作家阿城評價說這部影片「展現了個人在亂世中的選擇」。影片開場的分娩場景,象徵著陣痛中的台灣,一面是新生,一面是苦難。正直而有責任感的文雄,從耐心勸阻忍氣吞聲,到最終的爆發和死亡,悲情時代沒有放過他;瘋癲自私的文良,時代讓他癲狂和淪喪;隱忍無聲的文清,即使保持沉默,時代已然沒有放過他;積極投身報國濟世的寬容,最終消失於當局的迫害。只剩下甘於忍受,卻還懷有一絲希望的寬美,一直守候著文清的歸來。
這個季節很美好,也很悲情……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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