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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馨子

2009-03-11 00:21:12

感受生命之原色——解析奇斯洛夫斯基三部曲之《紅》


感受生命之原色
——解析基耶斯洛夫斯基作品《紅》


文/顧一心



最接近人道精神的是博愛。
而我們是可以博愛的,因為我們總是在目光中顯露出慷慨。
——克里斯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

序言

在無數影迷心目中,以法國國旗的三色而命名的《藍》《白》《紅》三部曲堪稱電影中的電影。三部曲所各自代表的自由、平等、博愛三個主題,無數次彼此輝映,試圖深入現代人類生存的最深處,並且最終趨近於藝術上的完美。
其中,氣質冷雋的《藍》以深邃的透視手法,描繪了主人公的心靈自由從悲苦中的解放;篇幅簡約的《白》以黑色幽默見長,探究了人們在情愛上自卑而不平等的因素;而主題為「博愛」的《紅》,則是一部同時蘊含著悲觀與希望的作品,無處不透露著對人類心靈苦況的深深的悲憫之心。
在敘事方面,《紅》突破了以往兩部的單線結構,令三位主要角色的故事處在奇妙的對話語境之中。由此,影片所涉及的人性命題,也就達到了前兩部所未能企及的廣度。《紅》所描繪的是一幅人們在心靈隔絕、烙印深重的世界中受難的圖畫,從而傳遞出對我們所身處的整個資訊世界的至深諷喻。最後,影片奇蹟般地令整個三部曲中人物的命運會聚於一處,構成了人類整體的微妙縮影,一瞬間定格了生命的哀傷和光明。
是的,兩重並存,並且毫無矛盾。相比於三部曲中的前兩部,作為壓卷之作的《紅》,真正達到了某種建立在精緻的敘事和人性的深思上的完美。



奇異語境的對話

有一點我們無能否認,那就是美麗的女主角從影片的一開始就捉住了觀眾的心靈。由伊蓮•雅各布飾演的女學生瓦倫汀是一名光彩照人的兼職模特,她依戀著身在英國的男友米歇爾,但由於分隔兩地,兩人只能依靠電話維繫感情。在一次巧合中,她駕車撞傷一匹馬路上的棄犬,按照狗頸圈上的地址尋找原主,從而成為陌生的離休法官家中的孤獨訪客。
影片的對話型敘事結構由此揭開。在影片中,氣質柔弱的女主人公是人性單純而光明一面的象徵——不妨稱之為「情感的正極」。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寡居的離休法官——怪異、深沉、冷酷,帶著不可理喻的窺私之欲。尤其可怕的是,他那有條不紊的理智對生命的存在保持麻木不仁的態度。由此,法官所構成的,毫無疑問是情感上的負極。奇妙之處在於,這種情感上的兩極對立,直覺上給予觀眾以偏私性的判斷,直到通過對話語境的不斷延展,才逐漸袒露出影片的真正含意。
二者之間那種明顯的對立,通過不斷的諷刺、憤怒、挑動等奇異語境中的對話而變得逐漸曖昧。他們的第一次對話簡短而蒼白,以女主人公的一句質問「假若我撞倒的是您的女兒,您是否還會無動於衷?」和法官冷酷的回答而結束。而在第二次無意的拜訪時,法官則在針鋒相對的對話語境中展示了他的窺私世界和清晰得近乎殘忍的分析手法,極大地刺激了女主人公的心靈。他們依次佔據著上風,法官的洞悉一切令她痛苦而敬畏,而她對人性所抱的希望也打動了法官。而隨著影片的不斷暗示,法官的生命悲劇通過現實中年輕畢業生奧古斯特的演繹而緩緩呈現;另一方面,年輕的女主角與戀人分隔兩地,電話彼端的誤解和傷害導致她自身的情感也遭遇折磨。作為對話體的兩端,他們處在相似的故事之中,遭遇著摯愛之人的傷害。於是,矛盾消解了,兩極的對立變得模糊,直到化為友情。而影片真正的含意開始清晰而可辨。
包含在這一兩極對話結構之中的另一個重要主體,則是巧合般地居住在女主角附近的法學畢業生奧古斯特。事實上,畢業生的現實故事,恰恰是老年法官的往事的再現,也就是說,在電影語言中,他的經歷與年老法官構成了一個完整的故事體——熱戀中的女友投入他人的懷抱,尤其是親眼目睹女友和他人做愛的場景,在心中留下了可怕的創痛。極為耐人尋味的是,影片這重巧妙的設計,將兩個「對話的主體」在現實中劃分為更具有生命力的三個「行為的主體」。這一手法,除了避免使用簡單的回憶鏡頭來透露老年法官的真相之外,更間接隱喻出了一個深邃的事實——在這個世界之中,人類的經歷彼此相似。我們的感情和命運總是讓我們自以為是不朽的,而事實上,它是平凡的,彼此聯繫的。正是在這層隱喻之中,奠定了影片「博愛」感情的根基。



關於資訊的諷喻

《紅》所透露的諷喻是犀利的。這是一個關於由電話線路聯繫起來的資訊時代的諷喻。影片開頭的一組長鏡頭,刻意模擬了電波越過英吉利海峽而飛速傳遞的經過,無數模糊的聲音在千萬條資訊網路中此起彼伏——人類依賴於資訊而生活的模式,被加以冷靜的剖判。
影片承載的諷喻在於兩個層面。一方面,冰冷的電波喚起了陌生者之間逼近與窺探的慾望;而另一方面,它又構築了令對彼此真正具有意義的人相互隔絕的困境,消蝕了人與人之間真正的情感體驗。
在離休法官的方面,這位冷酷的老者陷入了第一個魔咒,終日沉湎於對左鄰右舍的窺私之欲中,用竊聽系統監聽著一個又一個的電話訊號。在被截聽的接連不斷的對話中,人的情愛,人的妥協,人的失落與苦望——我們生活的全部,遭遇了層層剝繭式的呈現。而在法官那難以反駁的分析之下,電話裡的人們彷彿正處於無窮無盡的荒誕之中,他們各自的不幸結局已被預先判定。法官的洞察一切,使我們留下了可怕的心靈印象,並萌生了對其不幸的理解。這是一種陌生者之間無謂地互相窺探的不幸。而在推動情節方面,年輕畢業生奧古斯特的女友也被安排於法官的鄰居之內,兩人之間的戀情和畢業生溫柔妥協的性格通過被竊聽的對話得以表現,從而暗存故事的伏筆。
在女主角瓦倫汀的方面,影片則通過她的愛情一步步被冰冷無味的電話訊號所瓦解,來表現資訊網路之下人際感情的脆弱性。當電話的一端所傳來的男友的聲音日趨變得多疑而冷漠時,它所起的作用,既在於推動了女主角心理的轉化,也在於表現了影片一種更大程度的、對處在心靈彼此隔絕的困境中的人們的同情。與之相襯,年輕畢業生的感情變故,同樣是通過後來的一個無法打通的電話暗示而出的。
影片中,電話是一種夢魘般的訊號,它總是喚起我們微微的恐懼之心。由於影片指向著現代性文明之下的人性,因而,人和他所身處的世界,也總是依據現代性文明的特徵被分割為兩個相對孤立的單元,而人在這種對立之下彷彿永遠處於受傷害的地位,無論是遭遇人格的異化,還是遭受心靈的損害。



重疊的生命

《紅》所展示的世界中,人與人的經歷彼此重複,生命中的悲傷烙印彷彿永恆束縛著心靈的自由。而作者的深層意圖,正是在洞察與展示人類種種相似困境的同時,喚起深沉的悲憫之心,從而賦予電影以光明的「博愛」色彩。人物之間重合的經歷,在影片的敘事中以高超的技法彼此呼應和暗示,形成了《紅》在技巧上獨特的魅力。
在第二次拜訪時的針鋒相對中,法官竊聽著一位男同性戀者的電話,激怒了單純的女主人公。憤怒的她立刻來到被竊聽者的家中,可是,當她看到那個毫不知情的可憐妻子和家中的小女兒時,卻又出於憐憫而自動放棄了揭露法官的初衷。緊接著,法官又向她介紹一位站在窗外打著行動電話的毒梟,女主角這一次卻激動地撥通了毒梟的電話,說出了「去死吧」的詛咒。從而,法官在幾句簡單的交談之後便揭開了女主角心靈的隱痛——原來,在這兩個事件中恰恰蘊藏著她的不幸經歷。她的家庭是破裂的,而她本人就是那個被竊聽者的小女兒的化身;至於她對毒梟的仇恨,則是因為她的弟弟身染毒癮。在一束夕陽的光線中,女主角的防線遭遇了擊潰,她顯得虛弱無力,對法官的敵對情緒也產生了微妙的變化。當她駕車離開時,淚水在她的眼眶裡清晰可辨。這組奇妙的對話中,人與人的經歷出現了曖昧的交集——人們生命的悲劇,居然被如此地聯繫在了一起。
影片中,人物經歷的最太重合體現於兩位男主角的身上。法學畢業生奧古斯特,在現實中一步步重演著離休法官記憶的夢魘——戀人投入了另一個人的懷抱,並在一場意外的事故中死去。這是一個關於失戀的痛苦的故事。影片突出了三個動人的元素以表現兩人經歷的一致:其一是一條隨身的愛犬;其二是一本掉落在地上而帶來了好運的法學教材;其三,則是那個親眼目睹戀人與另一個男人做愛的刺眼的情景。而兩個故事的軌跡,則是在重重的暗示之中逐漸吻合的。顯然,對於蒙受不幸的畢業生,我們的目光始終帶著同情心,他是被鏡頭關注命運的兩個人物之一。而在兩人的經歷得以漸漸契合之際,觀眾對年輕畢業生不幸命運的同情,也就促成了觀眾與法官之間矛盾的消解。別有深意的是,法學畢業生所追求的女孩卡琳恰恰住在法官的附近,而畢業生的公寓,也恰好位於女主人公對面的街角,影片的長鏡頭總是隨著人物的視角或行為在兩座公寓的窗口之間移動。在打保齡球的夜晚,在出售CD的音像店裡,瓦倫廷與奧古斯特也都恰好在對方的身邊,只是彼此毫無察覺。人物在空間上的彼此聯繫,加深了他們各自命運的重疊感。



一線光明

影片的起始,作為兼職模特的女主角正在攝影棚裡拍攝著一組照片,被風吹起的紅色帷幕構成了她的背景,畫面混糅著玫瑰紅和橘黃的基調。她在攝影師的指揮下作出不同的姿態,有時戲謔,有時平靜,俊美的側影蒼白而動人。在攝影師靈感迸發的催促下,女主角顯得疲倦,漸漸地,蒼鬱的眼神煥發出憂傷之色。「哦,很好……哀傷些,再哀傷些,想些悲哀的事情。」於是,她以憂傷的側影完成了具有囊括整部影片意義的傑作。
在她的身上,我們總是看到「希望」這一奇妙的事物。「人性並不壞。他們只是無能為力。」——她從未放棄善良的想法。鏡頭關注著她的命運,她身上的東西總是提醒著我們生活所具有的意義。在時裝展上的她內心緊張,卻難以掩蓋迷人的神采;而照看受傷的牧羊犬時,她出於對生命的悲憫之心,而顯得異常溫柔可愛。
女主角和法官的對話體系里,被撞傷的牧羊犬充當了情感紐帶的角色。在鬱積著敵對情緒的前兩次對話中,法官的理智每一次都支配著表面的局勢,而女主角的反擊則更多是情感上的。第一次拜訪離去時她問道:「假如被撞倒的是您的女兒,您是否還會無動於衷?」第二次,她帶著屈辱和憤怒留下了一句:「您知道嗎?您的狗懷孕了。」——正是這句話引起了法官心靈的震盪,也引起了他對女主人公的複雜感情,甚至導致他為了觀察女主人公的反應而向法院自首。法官的自首,令女主人公第三次的拜訪具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兩人之間第一次出現了在主導權上彼此平等的對話,法官也對往昔的情感經歷開始了隱約的自敘,在這種自敘中包含著某種特殊的仁慈。如之前所說的,源自於觀眾的對他的矛盾情緒開始消失。在這次的對話中,無論是女主人公所凝目注視的山頭的落日,還是法官更換電燈泡時照亮房屋的耀眼的燈光,都間接地隱喻——影片的人性光明開始展現。
在影片的尾聲,法官應邀去觀看女主人公的最後一場時裝表演時,駕車經過一處城市的路口,看見了懸掛在影壁上的巨幅海報——上面正是那個紅色的哀傷側影。他為之而感到高興,溫和地一笑。在這一細節之中,影片的兩種基本人際關係的對比產生了微妙的變化,溫暖的人際關懷超越了冰冷的彼此敵對、窺視和抗拒。在表演結束之後,他們進行了最後的一次對話,這次的對話中,法官的秘密被揭開。他們之間相互的理解變得更深沉,言談間又有些淡淡的哀傷。在最後離別的一刻,兩人的手掌隔著車窗相觸,達到了心靈的默契。
而此時的畢業生,正飽嘗著遭遇戀人背叛的折磨,這一折磨幾乎使他變得冷酷。他在海邊拋棄了他的牧羊犬,獨自駕車離去,過了幾秒鐘,他又猛然剎住車。在之後渡輪上的鏡頭裡,愛犬再一次出現在他懷中——看來,他最終並未選擇拋棄它。與此同時,在法官的家中,那隻懷孕的牧羊犬已產下了一窩狗崽。溫暖的鏡頭開始出現,影片朝向最本質的「博愛」做著最後的努力。人們正各自從不幸的陰影中走出,接近了心靈的自由。對於女主角和年輕的畢業生來說,各自的生活面臨著重新開始的可能。



尾聲

影片的最後,命運受到我們深切關注的兩位主人公——瓦倫汀和奧古斯特,登上了同一艘開往英國的渡輪。他們帶著各自的憂愁而啟程。女主角和男友米歇爾的感情在電話的兩端正遭遇著危機,令她對這次相見充滿了不安;法學畢業生則經歷了痛苦的失戀——他的女友背叛了他,情歸於另一位成熟迷人的男子。並且,他們也在這一天乘坐遊艇出海。在渡輪上,瓦倫汀與奧古斯特擦肩而過,依舊漠不相識。
一場暴風雨襲擊著日內瓦與它的海岸線。暴雨降臨於城市,狂風吹翻了房屋裡的杯子,而在城市街道的路口,那張名為《感受生活》的巨幅紅色海報也被緩緩卸下,女模特的哀傷面容變得蜷曲難辨。暴風雨中,一切沖刷殆盡,影片的終章來臨了。
報紙上傳來了渡輪遭遇海難的噩耗,法官緊張地打開了電視。這是一場由風暴導致的海難,船的屍骸橫陳於海面,與渡輪一同遭遇風暴的還有一架遊艇,這隱喻出了卡琳的遇難,從而再一次地將畢業生與法官的經歷緊緊扣合。(在法官的自敘中,背叛他的戀人死於一場意外的災難,成為他心靈的痛苦烙印。)……新聞在繼續。在這場海難中,僅存的生還者共計七人,他們開始一個接著一個出現在鏡頭裡。
我看到了第一位,一個濕漉漉的驚魂未定的女人。那是法國作曲家的遺孀——由朱麗葉•比諾什飾演的《藍》中的女主人公;生還者的第二位是畢業生的情敵,關於他的鏡頭被畫面所忽略;出現在第五位的是《藍》中的男主人公,這使得屬於《藍》的人物結局得以意味模糊地加以點明。第三、第四位生還者分別是《白》中的波蘭丈夫和法國妻子,這似乎暗示出他們已破鏡重圓並且重新生活。從而,出現於影片《白》結尾的那一富有懸念的鏡頭也得到了解釋。
這一刻對於電視機前的法官來說,無疑是扣人心弦的,他正關注著他那位朋友的命運。當然,電影作者的意圖已再為清晰不過,生還者中的第六人出現了,他是日內瓦的法學畢業生、一位名叫奧古斯特的年輕法官;而在他的身後,是與他同城的女學生瓦倫汀——生還者中的最後一人。法官在電視機前露出了解脫重負的深沉平靜,他富有感情地注視著他,她像一隻受驚的鳥,瘦弱的身體裹在一件外套里。當她經過畢業生身邊的一刻,在這兩個整部影片中未曾相遇的人之間,忽然產生了一剎那的迷茫的對視,彷彿暗示著某種微妙的感情交流——也許有什麼故事被忽略了,也許有什麼故事即將開始,總之,一切不得而知。鏡頭推向了瓦倫汀的側臉,一個穿著紅色外套的人偶然間從她的身後走過,畫面選擇在那一瞬做了最後的定格。紅色的背景,無盡哀傷的臉龐,似曾相識。
我知道,奇蹟已經誕生了。這是屬於整個三部曲的奇蹟。所有人物的命運,彙集於《紅》最後的不朽時刻,生命的偶然性被誇張到了極點——作者究竟想說什麼,這世界究竟怎麼了?我想,這是對人們生存境遇最溫和的俯視。在新聞鏡頭獨特的質地感下,一切主觀賦予的特殊性被默默地取消了,他們的命運成了最為真實而不虛假的東西,喚起對生命經歷最深沉的感受。你看著這組鏡頭時,無法遏制你的悲憫之心。你知道他們得救了。





2008/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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