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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九五--1895 in Formosa

一八九五/一八九五乙未/

6 / 129人    Taiwan:110分鐘

導演: 洪智育
演員: 楊謹華 李佳穎 溫昇豪 張書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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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河

2009-03-03 00:12:11

去年今日割台灣


    比起一八九四那個甲午年, 這一年好像不是個特別的年份。如果說前一年有慘烈海戰、北洋水師覆滅,是血光與戰火,這一年是壓抑的、猥瑣的、屈辱的、求和的;這一年,是滿地瘡痍的、收拾殘局的、力不從心的。這一年,帝國的菁英們都老邁昏聵,年輕的京城舉子,這些未來的國家菁英,卻被擋在議政的大門之外,只好破釜沉舟地千人上書。

    年輕的知識階層也挽留不了那個東南海疆小島,它開始走向棄兒的命運。這一年對這個鳥聲清脆、山林碧綠的島嶼來說,是一個渾然不覺的凶年。艦隊載著軍團,自詡現代地、自詡文明地、氣勢磅礴地從東北方破浪而來。他們意氣風發,來「接收」這美麗之島,軍團首領是日本親王北白川宮能久,隨隊軍醫是森鷗外,他們都是深受西洋文明浸染的日本菁英,對這南方海洋之島,充滿欲攬入懷的喜愛之情。

    客家人自來台灣,與先早一步到來的漳泉移民相比,人數較少,田土、水源上若起爭鬥也不佔上風;加之客家人本素靠山而居,耕作、採茶都有豐富經驗,遂播遷到半山丘陵,溪流中游之地,生存繁衍。客家人真是中華農耕民族之優秀代表,男人秉承晴耕雨讀傳統,務農兼讀書,同時為團結自保亦習武修身;女人放一雙天然大足,生兒育女操持家務兼帶田地勞作。他們衣著樸素甚少修飾,客家話聽起來,沒有閩南腔那麼流利宛轉,卻另有一種樸素沉著、明快大方。

    所以,完全能夠理解客家人對土地的熱愛與信賴。即使一百多年前,這個慣於遷徙的族群到了天涯一隅這小島上,只能在相對貧瘠的丘陵山地墾荒,他們也以自己的雙手和汗水建起家園並傾注全部心力與眷戀。這是誰也輕易拿不走的家園,除非他們自己放棄。而以強悍、堅韌的「硬頸精神」著稱的客家人,讓他們放棄,是絕對不可能。

     這一年,一八九五,天旱日久,水田焦灼,彷彿,這即將轉入東洋日人之手的海島,還缺少血淚澆灌,老天不給雨,要多難的子民們以血來沃之。

    那些台北的商人們有一千個理由迎「東洋王師」入城,說到底,還是為生存下去吧。果然,奮勇自告去基隆通告日軍此開城意願的辜氏顯榮,在隨後到來的日治時代便順風順水地大發起來,財富尊榮畢至,而且延續數代,羨煞眾人。為他維護的人說:起碼他讓台北城避免了被血洗屠城的命運——是的,識時務者為俊傑,這句厚黑經典可不是需要辜氏這樣的人來作生動註解?

    那些務農的客家子弟們,吳湯興、姜紹祖、徐驤,他們卻問:說東洋話、改東洋名、做東洋人,做的不?做的不?這是他們血液裡的華夏文化傳統在發問,一代一代延續的忠義精神與熱愛鄉土的情感,交融難分。所以,他們要站出來,以梭標、長矛為武器戰鬥,不做順民,要有尊嚴地活下去,即使這尊嚴需要以生命為代價來維護。

    只有為自由而活,才不是苟且,才沒有偷生。正如被捕入獄的姜紹祖,他才十九歲,他瞪著日本親王的雙眼裡,有尊嚴被冒犯之後的憤怒和輕蔑,現代人隔了這麼久遠的時間去看,會覺得這樣的表情多麼用力過猛,然而,這表情里有百年前的古典血性——那是讀聖賢書心懷天下鐵肩擔道義兼濟家國的儒家風範,那是還未走入現代困境的傳統農業社會裡生長出來的知識菁英最後的面孔,沉著、有力、傲慢而又內斂,吳湯興、徐驤都有這樣的表情。很快,這樣的面孔就會消失在歷史塵埃里,換上近代知識分子的焦灼、憂慮和底氣不足的面容,後者再不可能清晰如刻了,總是模糊,時有分裂。

    支撐這些子弟的客家女人,她們的風貌、神韻,同樣獲得真實展現。簡淨衣著、含蓄表情,眉宇間蘊藉一股剛柔相濟的大氣之美,黃賢妹、她的婆母吳秋妹,莫不如此。男人去拼命去廝殺,她們沉默地守護家園,耕作、收成、長夜綴補,鄰里姊妹相互扶持,焚香禱祝所有浴血戰鬥的男人平安歸來;不是沒有怨懟、傷心、愁煩,但扛起這些心緒的肩膀何其有力,一切都當作命運承受下來。當家裡的男人最後都戰死,被當作「叛亂分子」,然後被遺忘,她們原本是隱沒在男人背後,更該被遺忘,但是卻久久牽繞在人的心間——這些順應命運、沉默不語的女人,同樣有血性有情懷,那不是書本所教導,而是發自內心的柔情、信賴,讓她們情願將男人們一心衛護的家國重任分擔過來。

    有這樣一群人,日軍阻滯在南下的路途中,實在理所當然。即使,這是一次實力懸殊的較量,這是一場註定失敗的反抗,他們還是要雖千萬人吾往矣,走下去,向死而生。

    曾任台中義軍統領的丘逢甲,是反抗行動的倡議者、先行者,他沒能堅持到最後,也沒有如吳湯興他們那樣,與台灣共存亡,而是回渡大陸,終老於祖地梅州。傳說他離台之際攜帶大量金銀,那本是義軍軍費,因此頗受人詬病。我聞之亦曾對他起過鄙薄之意,然而,看完電影之後,找來丘逢甲詩集一讀,當讀到「春愁難遣強看山,往事驚心淚欲潸,四百萬人同一哭,去年今日割台灣。」那種創痛透過紙面,直撲眼目,忽然對他心生寬宥,發出這種悲痛之聲的人,終歸有一份真誠,未做成英雄,行事留瑕疵,於當時當地情勢,不是他的錯。若要指責他的不夠義氣不夠徹底,莫如去考證辜氏顯榮一生顯達的源頭。正如這部電影,它有顯而易見的種種不足,卻仍是一部動人的作品,值得沉浸其中,浮想萬千。

    因為有吳湯興、黃賢妹這樣的兒女,因為一百餘年後,一部講他們故事的電影,敘述精簡深情、畫面靜美沉遠,還有泫然如泣直達人心的配樂,而讓人重回一八九五,乙未那一年,這座島,鳥自語、花自香、男有情、女有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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