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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決戰天下--Red Cliff Part II

赤壁(下)/赤壁决战天下/

7.6 / 21,063人    142分鐘

導演: 吳宇森
演員: 梁朝偉 金城武 張豐毅 張震 胡軍 林志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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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祥

2009-01-08 03:50:02

[胤祥編譯]赤壁:處於全球化時代的中國寓言


作者:安德魯·薩爾瓦
原載亞洲電影評論網站www.asiacinemacritic.org
2009年1月7日

《赤壁》大約不會與《教父》一樣,在若干年之後發行第三集。根據一些資料,約翰吳(即吳宇森,以下通譯為吳宇森——譯註)計劃中是一部單集影片,因為主要目標市場中國大陸觀眾的觀片習慣才分割成兩集發行,另外吳將為北美觀眾製作一部四個小時長度的單集電影。對於歷史戰爭影片,吳的處理更接近一些這一電影類型的經典影片,如《勇敢的心》。但是這樣一部角色眾多的外語電影,取得北美觀眾的認可或許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

我本人跟一些中國朋友談到過這部電影。根據他們提供的資訊,中國文學的最經典的作品之一《三國演義》正是以古老的漢王朝末年的國內戰爭為背景的,而這部小說在中文世界是作為常識存在的,他們對影片中的人物非常了解,包括這些人物通常都有的兩個名字,以及他們在接近一百年的戰爭中的主要故事和非常複雜的親屬關係。我的一些中國學生告訴我,他們成長的年代,不僅有關於這次戰爭的電視劇,廣播劇,更重要的是電子遊戲,他們可以說出《三國演義》主要人物的姓名是因為他們曾經玩過以此為主要內容的戰略遊戲,以及以這些人物為角色的動作角色扮演遊戲(ARPG),他們認為吳宇森的電影在動作場面的設計上非常接近於ARPG遊戲。有一位學生還提到,岩代太郎的作曲風格也非常接近日本生產的電子遊戲的背景音樂。

一些中國朋友表示,吳宇森在《赤壁》中對《三國演義》中的劇情進行了很大改動,他們不能接受這種改動。我本人非常好奇,為此諮詢了中國文學專家約翰內斯·金教授。他給我的解釋是在中文世界之中,《三國演義》雖然是一部小說,但是它實際上被認為是歷史本身,漢朝末年戰爭的歷史只有少數學者比較了解,而一位中國大陸來的訪問學者告訴我,由於一部非常重要的長達80集的電視劇曾經在中文世界非常流行,以致於形成了一種對人物定型化的想像,吳的電影在中國大陸被批評的很大原因是來自於此。

我發現這是非常有趣的一件事。在我看來,《赤壁》作為一部歷史片、戰爭片,它首要的任務是講述一個可以令人信服的故事,儘量簡化故事情節,把主要的時間留給動作場面。而據我的了解,中國觀眾對這部影片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對「歷史事實」和「人物形象」的討論上。一種相當主流的觀點認為,吳歪曲了歷史,而我發現被這些觀眾作為參照的歷史是《三國演義》這部小說講述的歷史,而並非漢王朝末年國內戰爭的史實;而人物形象則是來自那部同名長篇電視劇的某種「規定」。我在網際網路上觀看了那部電視劇其中有關赤壁會戰的段落,我必須說非常冗長乏味,鏡頭單調,表演生硬,節奏緩慢,但金教授告訴我這部電視劇是由中國大陸唯一的政府電視台拍攝的,並且嚴格按照小說進行拍攝,包括人物對白大多使用小說原文。我觀察到的一個事實則是,在這部電視劇播映的年代(1995年),好萊塢影片剛剛進入中國大陸市場,中國觀眾當然並未建立一種基於商業影片的影像文化和觀看方式。而隨著中國資本主義化進程這些年,中國觀眾逐漸在電影帶來的全球想像之中確立了自己的觀看方式。而這種觀看方式包括對動作場面的要求和對影片商業性的追求。

而《赤壁》帶來的這種反差實在是太有趣了。張藝謀開啟了中國大陸A級商業片時代,而此後的一系列影片在中國觀眾那裡非常失敗——我指的是評論,於此對照的則是票房的豐收。在《赤壁》之前,中國大陸A級商業片被指責為情節荒誕,邏輯混亂以及除了特效沒有可取之處。而《赤壁》引起的憤怒則在於對「歷史」的歪曲。我認為這牽涉到中國資本主義化進程中形成的新中產階級趣味。在中國,電影票價相對人均可支配收入太過昂貴,首輪影片基本只有大城市裡的較高收人人群原意或者能夠觀看,而這些人通常將電影消費作為自己身份的象徵之一。而另一方面,中國的新中產階級是網路評論的主體,而作為他們日常生活的網際網路討論和交際之中,電影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話題,他們容易在網際網路中形成一種共識,這種共識來自一些觀看了首輪,尤其是首輪前幾天的人們的評論。於是決定這些電影命運的就是這麼一些人。而這些人通常採用諷刺或者批評的態度,他們的朋友,網際網路上的或者交際中的,為了能夠與他們進行對話而去觀看這些電影,因為他們先在地看過影評,容易被影評意見左右,於是這種話語結構便形成了。

我感興趣的是中國新中產階級為什麼形成這樣的一種觀點。在剛才分析的話語結構中,那些首輪觀眾通常會是電影愛好者。他們觀看過大量的電影,通過網際網路下載或者DVD——我不得不承認中國智慧財產權的現狀令人擔心,盜版DVD和盜版的下載對電影票房產生了巨大影響;但是另一方面,這種現狀卻培養了一批觀眾,我現在還沒有把握說是進入中國的好萊塢電影的作用更大還是這些力量的作用更大。而對於新中產階級們來說,他們更加在意的是表達自己的高明觀點。對張藝謀或者陳凱歌(我聽說陳凱歌的上一部影片遭到新中產階級們一致的嘲笑和聲討),對吳也是一樣。

在我看來,《赤壁》這部電影講述的故事是處於漢王朝末年內戰中的中國,三個軍事政權之間的一次戰役,地點在長江流域的赤壁。梳理一下情節,我發現其間的某些邏輯我理解起來非常困難。政府軍一方(片中他們的軍服是黑色的)的首相曹,他實際上是政府的獨裁者,國家元首——漢朝的皇帝被迫同意他發動戰爭,而他通過某種渠道告訴敵人說他發動這場戰爭是因為對一個女人的慾望。金教授告訴我小說中的情節並不是這樣——這應當是吳為了北美市場做出的調整,用一個特洛伊的故事作為情節方式。而在反政府武裝方面的兩個軍政權,其中孫一方似乎是當地的世襲領主,他們與政府的關係十分緊張。孫一方的將領周則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勸說猶豫之中的孫與另一個軍政權(或者說是流亡政府)進行聯合。流亡政府的首領劉派出他的重要智囊諸葛去孫一方工作。在戰爭中,周作為聯軍最高統帥,使用了非常精明的戰略,尤其在情報戰方面大大勝過了曹的政府軍,其中周的夫人(原文是「孫的夫人」——譯註),或者說是海倫,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她利用曹的慾望拖延了時間,在風向轉變的時候,軍事力量遠遠處於劣勢的聯軍獲得了優勢,利用大量的燃燒武器取得了勝利。我非常困惑的是當聯軍圍困曹的時候(赤壁第二部的結尾)周放走了曹,並聲稱兩方都失敗了。一個明確的意義是戰爭片常見的價值評判,即戰爭是不人道的,周說這句話的時候,事實上聯軍取得了對政府軍的勝利,但他似乎是悲傷於這場戰爭中大量的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這個價值評判我暫且擱置。我認為這部影片的第一男主角是周,因為吳始終在強調他的完美,包括戰略,情報工作和個人的戰鬥技能。而周的形象始終是一個藝術家的形象,他的音樂修養非常高,並且擅長舞蹈,這是某種知識分子的表達。而劉一方的智囊諸葛,則聲稱自己是一個農民——雖然他看上去更加是一個知識分子。吳在影片中給予的一些鏡頭說明他實際上是把諸葛放在與周對等的位置上,但在我看來,他更認可的是周。

這就帶出了吳在這部電影中的某些政治潛意識。首先,他認為聯軍一方是正義的,孫則聲稱政府軍的行為是侵略。其次,他將曹,政府首相,描述成一個患有疾病的人,並將他的性慾置於權力慾望之上——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他失敗的原因之一,而將孫描述成一個患有一定程度憂鬱症的君主,卻將周描述成治療者,並將周和諸葛的知識分子形象作為充分的正面人物進行塑造,實際上表示了他的認同。第三、吳在影片的最後表明曹聲稱為了周的夫人而發動戰爭是一個煙幕彈,他真正的目的是統一,但他同時並未賦予曹正面的價值評判。這不禁讓我產生一些聯想。當我再次觀察這個故事的時候,我發現如果站在周的立場上看,這是他們作為一個政權被入侵,而和一個流亡政府聯合而抵抗侵略的戰爭,而聯軍的成立是出於被迫,在戰後一定會分裂(實際上他們也分裂了,在小說中,周死於諸葛的三次羞辱,而劉雖然與孫的妹妹結婚,但因為劉的一名高級將領死於孫的一次軍事行動,另一名高級將領死於與孫有關的暗殺之中,劉發動了報復性的戰爭,而周的繼任者最終戰勝了劉,劉也在不久之後病故)而相互敵對。我聯想到的是二戰之中中國的情況,當共產黨政府作為流亡政府與國民黨政府聯合的時候,他們面對的是日中戰爭中處於巨大優勢一方的日本軍隊。當然在日中戰爭之後,中國也陷入了內戰。如此,諸葛的農民和知識分子的形象可能是毛的某種隱喻,那麼吳給予諸葛充分的正面評價就絲毫不奇怪了。那麼同樣給予作為蔣一方象徵的孫一方的君主和將領正面評價,並實際上將周作為影片第一主角來進行表述,是否在某種程度上說明一種新的價值判斷?吳的香港背景似乎能說明一些問題。

在弗雷德里克·詹明信的意義上討論第三世界的文本,任何故事都可以作為一種民族寓言來進行解讀。而吳事實上有某種程度的自我東方主義傾向,這與A級影片的市場導向是緊密聯繫的。而近年來北京試圖建立的關於「全球華人」的敘述,加上一批電影和電視劇文本試圖消弭意識形態差距的事實,也充分說明吳的這種可能的表達是邏輯的。如果把《赤壁》作為中日戰爭的隱喻的話,《赤壁》對《三國演義》的改寫正說明一種意識形態的轉變。根據金教授的觀點,《三國演義》之中,以劉一方為「正義」,這是一種微妙的感情投射,並且非常有趣的是,劉的「正義」並非來自劉,而是來自諸葛。諸葛事實上是《三國演義》中的主角(Hero——根據敘事學譯作主角,譯註),而諸葛和毛之間的某種聯繫則進一步讓這種「正義」變得微妙起來。我的一名中國學生告訴我,在電視劇《三國演義》中扮演諸葛的著名男演員在後來扮演了另一部電視劇《長征》中的毛,並且這是中國首次啟用明星而非特型演員扮演毛。這個八卦(Gossip——原文)似乎也說明了諸葛和毛之間的某種聯繫。而周在《三國演義》之中是一個妒忌心非常強的人物,他曾經在聯軍中數次陷害諸葛,這看上去更像蔣的作為,在《赤壁》之中,周成為了一個正面形象。這種微妙的修訂,或者改寫,更進一步昭示了上文提到的意識形態表述的變化。

至於中國新中產階級對這部影片的批評,我並不認為他們是在抗拒這種新的意識形態表達。他們批評的依據是某種想像,這種想像應該來自於他們對今天中國現實的某種不滿,所以他們將那個前資本主義的中國作為某種被神聖化的鄉愁進行崇拜,《赤壁》一定比《三國演義》電視劇更好,但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問題是不管《三國演義》電視劇好不好,而是此前那個時代正可以用《三國演義》作為象徵,他們懷念和崇拜那部粗糙的電視劇,正是懷念此前的生活方式,以此表達對現實的不滿。一個可供參照的是俄羅斯的一些電影的表述和接受,「不懷念蘇聯是沒有良知,想回到蘇聯的是傻瓜」,俄羅斯人這樣說,這種表達對中國人同樣適用。

所以我絲毫不奇怪這種背景下,一個故事因對另一個故事進行改寫而引起的爭論,有趣的是這種爭論的方式——觀眾將原來那個故事視為歷史。當然原來的那個故事已經成為歷史,而今天的觀眾似乎不僅僅需要一個更好看的故事。但吳創造的票房似乎有說明了另外一件事實,這種新的意識形態表述正在逐漸成為一種可以接受,並被共同分享的共識。當此前的常識被以另一種視角的講述的時候,中國的觀眾似乎也在發生變化。當然其間逐漸成形的還是處於全球化時代的中國新中產階級,以及處於這個時代的中國自我的定位和表述。《赤壁》大約不會像《色戒》那樣引起巨大的爭論,因為《色戒》的意識形態表達更直接,《赤壁》充其量是一種政治潛意識,但我認為《赤壁》是一個更好的例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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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累死了……——胤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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