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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caube

2009-01-07 09:40:52

科波拉的十年一劍


在欣賞這部作品之前,我為了清理硬差點把它刪掉。後來我卻花費了三個寶貴的午夜把它反覆看了三遍,最終決定為它寫點什麼。然而真正動筆的時候,回想已經被我牢記在心的每一個鏡頭,再一次陷入科波拉所引導的意識流,那感覺簡直可以用呆若木雞來形容,竟然無從下手。因而這篇文字也註定意識散亂,沒看過本片的朋友們還是不要浪費時間讀下去了,強烈推薦你們先去把它看完。沒辦法,只有科波拉才敢也才會把那麼多玄奧的意識形態約束在兩個小時近乎夢囈般的鏡頭語言裡,然後讓你越看卻越沒有睡意。

 

「你必須準備好沐浴在你自身的烈焰之中:你怎麼可能重生呢,如果你不先化為灰燼? 」 ——尼采

這是一個關於生命與輪迴的故事。

科波拉的胃口真的不小,他除了希望表達個體生命的輪轉不休之外,似乎還想把整個人類的起源與歸宿也涵蓋進去。作為本片若干個平行的大主題之一,科波拉卻在這個概念上點到為止。多米尼克畢生通過上古語言追溯人類的起源(最終差一點點成功),另一方面卻因為自己的先知先覺而看到了人類的結局。一個洞悉了人類始終的天才,最終無法正視自己的生命。「其實我已經八十八歲了。」他不止一次對維羅妮卡,也對自己說道,而維羅妮卡的身體卻在無數靈魂的來來去去中透支著,幫助遠古的生靈們迴光返照。生命呈現出兩個極端,天才卻從中看到了圓。多米尼克的返老還童是對自身輪迴的回溯,而看高一層,電影所反映的全人類史前,當今與下一代物種的更替亦有「春風吹又生」的意思。不過這個意思很隱晦,科波拉似乎也不敢深究。

最後分裂體在鏡子中說的話耐人尋味:「……毀滅才是意義,這是人類應該付出的代價……這就是為什麼你寫不完你的書,為什麼你總是一個失敗者。」沒錯,多米尼克註定無法完成,他的事業愛情生命,因為他先於別人看清了輪迴,於是在圓里他看不到終點,看不到起點,他不知道自己將何去何從。「我將孤伶伶地離開這個世界。」這是多米尼克在片頭的獨白。最終他孤伶伶地倒在清晨的雪地裡,瞳孔依然不散,手裡幻化出代表著生命的第三朵玫瑰,栩栩如生地逝去。他真的解脫了嗎?

 

「如果我把春夢與現實經歷混淆的話,那麼我的生活將比我想像中的要有趣得多。」 ——多米尼克

這是一個關於夢境與現實的故事。

這部電影可看作是一次兩個小時的超長夢囈。高清攝影機攝下的畫面配上曝光不足的琥珀色調反造出模糊感,不時傾斜或乾脆完全顛倒的鏡頭模擬出瞳孔的第一人稱印象,包括納粹在內的所有人夢囈般的對白。它與Dreamworks的夢幻不同,它能夠直接掘出你腦海中對最真實的夢的最原始的印象,美夢噩夢抑或春夢。如果你是個做夢愛好者,或許你還會跟著電影莫名其妙地叨叨幾句。

多米尼克在夢境與現實中來來回回,自得其樂。他在睡夢中學會了無數種語言,他相信自己與危險的女納粹歡好不過是一場春夢。這種混淆最終差點給他帶來殺身之禍,不過對他來說,把殺身之禍變成一場夢也不是難事。

不知周之夢為蝴蝶歟?蝴蝶之夢為周歟?末了,多米尼克回到1938年12月20日的精選咖啡館,見到了昔日大學裡的老友們。「我知道我是在夢裡,只要我想,我現在就能醒來。」「如果不是夢,那麼你們知道廣島原子彈嗎?你們知道人類登月嗎?」他把他的老友們嚇壞了。而另一邊,1969年12月20日的旅館卻打電話去咖啡館尋找多米尼克。是時空交錯?還是徹頭徹尾的一場春夢?是1938年的春夢?還是1969年的春夢?莊子認為逼真的夢境與現實是難以區分的。那麼好吧,連莊子和多米尼克,甚至連科波拉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我還是別深究了。

一個鏡頭過後,多米尼克一瞬息完成了三十年的衰老,記不清一分鐘前講過的那個「關於蝴蝶的故事」。他真的醒過來了,然後帶著對生命的疑惑,消逝在不知哪一年12月21日的清晨。這不是懸念,這是一個無法勘破的謎。

 

天才感到寂寞,於是他們分裂出自己。

這是一個關於自我與分裂的故事。

多米尼克的第一次人格分裂伴隨著牙齒的新生而產生。這個分裂出的人格不是對立面那麼簡單,似乎比多米尼克自己有著更為超自然的預知和洞悉能力,他總能告訴多米尼克事情的真相,下一步該做什麼。我認為玫瑰那段是全片最為意識的部份,分裂體為多米尼克變出了兩朵玫瑰,但蒙太奇過後,分裂體消失而醫生出現,兩朵玫瑰卻真真切切地橫在多米尼克的膝頭。從意識到現實的瞬間回歸,是耶非耶?我的思維被打上了結。醫院裡的晚上,他們在病床上交談的那場,分裂體的位置飄忽不定,似乎暗喻著多米尼克本身也無法掌控分裂的動向。他永遠與多米尼克穿著同樣的衣服,他無所無時不在,即使連多米尼克在納粹的槍下生命受到威脅時也不忘要在角落裡近乎幽默地來一句「You really have no choice」。

弗洛伊德認為人格分為本我、自我和超我,多米尼克沒有分裂出三個,算是照顧了我們的智商。出於正常人的思維,我一直認為精神或人格再怎麼分裂也不能逃出我們的腦顱,然而伴隨著維羅妮卡偶然的一回頭,驚悚的效果產生了——多米尼克也開始懷疑這個分裂體在客觀上是否真的存在。最終多米尼克終於決絕地將其扼殺於鏡中,看著另一個自己隨著玻璃一地破碎,野獸般的咆哮沉入地獄,而自己的生命也在第二天結束,手裡綻放出第三朵玫瑰。

人格和精神真的能夠分裂至產生實體的程度嗎?不用科波拉解釋我們也知道這不過是天方夜譚,但是對於真正的分裂者,他們或許能比我們理解出更多的東西。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這是一個關於愛情與事業的故事。

即使是在這樣一部類似卡夫卡風格的電影裡面,對愛情與事業的追逐依然是一條非常明顯的主線。天才內心深處最重要的事物,被片初彌留之際的幻覺展露無遺。「我將愛你,至死不渝。」可憐多米尼克活了兩輩子,卻沒有幾年真正地享受愛情,而瘋狂追逐了兩生兩世的事業,不能說一事無成,卻也得不到一個善終。天縱奇才,卻在愛情與事業上雙雙落敗。

一抹倩影,兩個芳名。維羅尼卡第一次還魂後,多米尼克抱著她念叨著蘿拉的名字。蘿拉又或維羅尼卡,在多米尼克心中恐怕不過是前後延續著的同一人吧。蘿拉的愛情敵不過多米尼克對事業的熱愛,而失去了伊人,多米尼克也落得像具行屍走肉一樣做著不知何時是頭的研究。初見維羅尼卡,多米尼克毫不猶豫地用了真名。也不知有沒有恍如隔世的感覺,若輕輕來上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倒是合情合景。

可惜多米尼克命中注定不能兼得兩者。維羅尼卡的通靈帶來了連多米尼克都不會的遠古語言,卻幾乎透支光了生命。眼看事業的大圓滿與愛人的生命只能選一,多米尼克最終還是選擇了愛情。然而造化弄人,選擇愛情的方式卻是離開。「我不願你失去年輕和貌美,你可以像以前一樣。」不知那是怎樣一種劇痛,但多米尼克至少還是將那一抹倩影永遠留在了心中。看到這裡,才知道原來得與失也能變得如此糾結。

讓我費解的是多米尼克的表情——與蘿拉分手以及初見維羅尼卡的那兩段,多米尼克的反應似乎比面對納粹的時候還要鎮靜。我不懷疑蒂姆·羅斯的表演,難道按照科波拉的觀念,即使到了人生中最緊要的直擊靈魂的關頭,天才也能在表意識上維持一份淡定從容?雖然整部電影的情感深藏不露,但導演大可不必這麼吝惜高手的演技。
 

信者有,不信者無。

這是一個關於科學與超自然的故事。

返老還童、意念力、通靈,人類的三個大謎團,在這裡彙集了。說它們是用來反映更深層主題的表現手法也好,是特別展示出來的哲學意義也罷,總之凡是能夠讓人大吃一驚的東西,科波拉一個都不想放過。然而這些東西由科學家來解釋都未必可信,藝術家們表達了自己的思考,順便娛樂完大眾也就罷了,不必當真。

只是這些元素使情節愈發地撲朔迷離,電影本身也更難定位。大部份與超自然有關的情節都在夜幕下發生,平添了懸疑與驚悚的意味,尤其是暗夜中多米尼克用意念力擺平魯道夫那段,頗有希區柯克的味道。而維羅尼卡在遭遇雷擊後通靈通得一發不可收拾,匪夷所思處連多米尼克都懼怕了。於是我們在目睹維羅尼卡從依人小鳥變成遠古凶靈之時,只會瞪大了眼睛「啊,啊」不止,哪裡還能夠思考維羅尼卡的一切遭遇不過是被導演用來平添多米尼克的孽緣罷了。若不是有助於多米尼克的研究和故事的可看性,科波拉犯得著犧牲這麼一位美女天天和靈魂們糾纏不休嗎?




「唯有道。」這是多米尼克在練漢字時寫下的,科波拉給了一個大特寫。這確實是一部很東方的電影,除了道學之外,還小玩了一把佛家哲學。道和佛的概念之大不必多言,而科波拉意猶未盡,還把上文的諸多元素玩了個遍,學多米尼克返老還童,過了一把玩癮。這樣玩火是很容易自焚的,幸虧玩火的人是科波拉,雖然電影形神俱散過於玄奧,上映後在歐美反響不好,但無數經典特質加起來正是經典,看不懂的人雖然沒趣,倒也不敢說自己能比大師高明。其實本片的預算僅有500萬美元,完全由科波拉自己投資,即使是焚也大可焚得起。大師晚年自娛,共鳴者歡喜讚嘆,剩下的,對不起,你們浪費了兩個小時。

關於電影中出現的三朵玫瑰,多米尼克有生之年得到了兩朵,死後獲得第三朵。前兩朵可以理解為事業與愛情。縱觀多米尼克兩生,雖然命途多舛,其實事業與愛情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他最終能夠決定這兩朵玫瑰的取捨。然而最後一朵,我認為代表的正是生命,與多米尼克開了莫大玩笑的生命、多米尼克終究無法理解和掌控的生命。人真的無法掌握自己的生命嗎?真的只能在離去的前一刻,趁著瞳孔還未消散,最後欣賞一眼自己的生命在掌中綻放出的艷麗?這種理解很消極,但是否我們只擁有生命的使用權而無所有權,是否有高於生命之上的更為超然的存在,我無從知曉。

The end.生命在黑色的幕布上盛開。不由自主地返回電影開頭——倒退著的鐘錶,骷髏頭,微笑的蘿拉,玫瑰,一生兩世的印象。一夢驚醒,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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