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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幻旅程--The Fall

坠入/坠落/魔幻旅程

7.8 / 116,758人    117分鐘

導演: 塔森辛
編劇: 丹吉洛伊 Nico Soultanakis
演員: Catinca Untaru 賈絲汀華朵 李培斯 Kim Uylenbroe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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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得堡的大師

2008-12-24 09:45:23

追憶造夢人


追憶造夢人
                                     -----------Tarsem Singh的《倒下》(The Fall)
1、
這種模式的電影敘事越來越常見了:類似於元小說,講述情節如何被作者虛構出來,寫作過程中虛擬的人物彷彿有了生命,激烈地與作者發生觀念和言語的衝突,要求改變作者對自身命運的既定設計。它讓我們看到多重關係:作者和他的生活世界的關係——他總要在日常的煩忙中產生原初的現身性情緒,情緒總要意向性地被集中投注到具體的虛構形象上;作者和作品角色的關係——角色魔法般有了生命與自主性,從作者那裡爭取修正自身命運的權利,這是場激烈而冗長的戰爭。還有一層關係,就是作為一個整體的該作品自身,和作為觀眾的我們之間的關係,它讓我們看到一個鉅細無遺的過程,它呈現的是「一個藝術世界是如何被建構起來的」。勉強套用卞之琳的《斷章》來說:如果作者是站在橋上看他所創造的風景的那個人,那麼,我們,就是樓上看他和他的風景的人。
但是,我們是無能為力的——我們不能去改變作者的際遇,更不能去影響他的造物的命運。
我們只能去理解這一創造過程,並作出帶偏見的解釋。
 
2、
《倒下》將場景安排在一座天主教醫院裡。特殊的際遇,才能將永遠不可能有交集的一個特技演員(Roy)和一個五歲的異族小女孩(Alexandra)聯繫起來,他們因為傷病而無可奈何不可避免地相遇。他們都因骨折而住院,在小女孩,是為摘橘子而摔壞胳膊,讓人感到童稚的貪婪與天真;特技演員的腿折,就有那麼點暗示意味了:隱喻著他在人生的戰場上倒了下來,是個被打垮的失敗者。
這個失敗者的自殺意圖越來越明晰,行動不便是他的最大障礙。他需要一雙靈活的腿。
他看中了好奇的小女孩,用故事來引誘她。
他根據她的名字,講述了亞歷山大大帝的故事,但這個故事沒有繼續下去,也許是小女孩不感興趣?
然後,他講了五人強盜幫的故事。這個故事強烈地吸引了小女孩,以致於他能將故事作為籌碼,來勒索小女孩為他做事,譬如,為他去藥房盜取嗎啡。
嗎啡,暗示著他是個不能自拔的沮喪的癮君子,是失敗的結果與原因,是他倒下(the fall)的形態表現,是意志潰散、不能自主的直接明示。他的重新站立,必定需要一個巨大的事件帶給他精神上巨大震撼——
這個帶宿命色彩的神秘交換,便是小女孩的再次跌倒——為了故事的延續,為了給他更多的藥片,她再次冒險行動,不幸滑落,嚴重受傷[這段幻覺呈現出的想像力,很有衝擊力,且表現力和概括力驚人]。一個人的傷痛磨難,換來另一個人的生機復甦,令人很自然地想起特里爾那部大名鼎鼎的《破浪》。

3、
他像博爾赫斯筆下落寞的失意者,事隔多年後,以隱喻的方式冷漠、疏離地講述自身的故事。強盜故事,就是他喬裝的鏡像自傳——從微妙的對應中,我們看出了,他要復仇的對象奧爾蒂斯,就是奪取他女友的電影明星[一個得意洋洋、自命風流的輕浮男人],他被暗示擁有巨大的組織化的力量,是一個專橫跋扈的暴君。他的女友,被敘述成一個善於表演的人,周旋於兩個男人之間。
其他四個強盜,和暴君有這種或那種讎隙,但是,都不是重要的,矛盾最終要被還原到幪面黑騎士Roy和暴君間的決鬥上,他們必將消失在復仇的征途上。所以,Roy要安排他們一一死去。
然後,終點是他自己的倒下,他自己的死去,死者不可能再站立。他在虛構,同時又是在如其所是地中性描述,描述了他在生活世界中的被打垮,而且,加上了一個失敗的灰色預言:這創傷將是巨大而不可救療的,是致死的疾病。
這麼看來,它不過是一個粗糙的失戀故事,帶有少年維特莽撞的幼稚和霍塞(《卡門》)沉迷的固執。但是,我們畢竟是經過教育的,明白故事「是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怎麼被講述」,意義要集中在形式的複雜性上。

小女孩不僅被故事所吸引,也被講故事的男人所吸引。她逐漸陷入了雙重移情,而這雙重移情又逐漸合一——她敏銳地捕捉到,Roy就在講述他自己的故事,她快速而自然地將Roy與黑騎士合併,然後,將之移情為自己死去的爸爸——小女孩對父親習慣性的英雄想像。
[女孩父親的死,似乎和印度的種族或宗教衝突有關,因為「憤怒的人們」(angry people)燒燬了她們的房子。女孩母親披帶頭巾,有點伊斯藍色彩。他們移居到洛杉磯。片中多次提到「美國異族」,並用蝴蝶來隱喻——「異族也是美麗的?」這種對種族平等的正義訴求,隱含著尋求身份承認的政治意味,讓人很輕易地想起印度裔後殖民主義理論家斯皮瓦克,譬如,「賤民」如何發聲?]
因為這種移情,她就成為了一個強硬的力量,強行插入到男人的創造中,抗辯著、修正著被講述的故事。
之前,男人獨佔了創造的權力,以獨斷專橫的方式,按照既定意圖安排死亡一個個降臨,並要給故事/現實人生安排一個失敗結局,那麼現在,小女孩開始逐漸篡奪講述的權力——她甚至直接進入故事,成為其中的一個角色(「女兒」),在男人試圖以死亡結束全部故事(婚禮騙局上,五強盜全被俘,Roy本欲安排他們全被殺死)之際,小女孩急不可待地進入故事,解救了他們,解救了「父親」。然而,父親卻要昏昏倒下。
她本能地直覺到,挽救了故事中黑騎士的生命,就是挽救了現實中Roy的生命。
她必須向他要求改變人物命運的權力,代價是她重重地墜落。半個生命的代價。
現在,她終於可以和他一起來創造世界了。
她流著淚懇求,讓被擊倒被打垮的騎士,從徹底放棄的狀態中驚醒,瞬間迸發出復仇的力量,將暴君擊垮,並且,驕傲地拒絕了水性楊花的女友復合的企圖。
他終於擺脫了過去陰影的糾纏,重生了。

4、
結局呢?
影片沒有直接展示,只是通過小女孩的敘述,我們知道Roy又開始了他的特技演員生涯,用生命來創造一個個精彩瞬間。
女孩的童話成功了。她創造了兩個互為鏡像的世界。
[這種對應,總讓人想起《道連格雷的畫像》,摹本和原本間有種神秘的關聯]

Tarsem Singh的這部片子,用電影來講述電影,帶有濃厚的自我指涉色彩,不僅有反諷性的自嘲(譬如「垃圾電影」),也有溫情的理解與關懷(對特技電影人的甘苦感同身受),更有對電影創造本質的探索——電影無非就是一個造夢的過程,這個夢,當然是充溢著天真、愛與生命及詩性正義的童話般的天堂之夢,它映照著當下的殘缺與有限。
造夢人是偉大的,因為他們能將個人苦難轉化為淚光閃爍的珍珠,就像藝術家將粗糙的泥土轉化為「精製的瓮」。問題是,造夢人似乎越來越稀少,《倒下》讓我們經歷了一次對他們的集體追憶,並在「共通感」中讓「心有慼慼者」構成一個實際的情感共同體。這是藝術特有的力量。

[題外]
     這部片子,有幾處頗耐人尋味:
1、時空的快速轉移與交錯。由於對奧尼爾《瓊斯皇》的印象,一直固執地認為,幾個強盜最初被困於加勒比海的某個海島上,這裡,才能將黑人、印第安人、西班牙殖民者、探險者等多色類型聚集在一起。接著,空間疾速交替,我們甚至看到了長城和灕江,定格在了非洲沙漠,然後又轉移到歐洲類似瑞士內湖。。。天馬行空般的想像自由。
2、意象的奇特性,譬如神秘人被殺害時,每被砍一刀,他的嘴裡都會不斷飛出一隻只小鳥,難道是靈魂飛離正在死去的肉身?還有上面提到的用蝴蝶象徵美國異族,化蛹為蝶可能會付出生命的代價。
3、有趣的中國元素運用,譬如公主的裝束——粉蓮花頭冠、大紅長袍、袍上花紋、扇狀遮面。。。但又不地道,得其形而不得其神。
4、細節的暗示性,譬如小女孩偷天主教彌撒儀式上未發酵的小麵餅吃,顯示出她因對西方宗教的陌生而缺乏應有的敬畏,暗示她處於西方宗教傳統之外,是「美國異族」。
5、畫面浮雕般的立體感,特別是開頭,黑白對照強烈,動作舒緩凝重、極有造型感,光影和古典音樂營造出莊重而詭異的氛圍——當看到最後竟然從河裡吊上一匹馬時,讓人頓有魔幻之感——後來我們才明白,原來一匹馬從火車上跳入了河裡。開頭便是在展示特技演員們驚人的藝術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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