優雅地殺人

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知道希區柯克這個名字，當年的電影院，那破敗的一間大房子，在黑暗中，也許就曾放映過他的某一部電影。《蝴蝶夢》？《海角擒凶》？《後窗》？《捉賊計》？不記得了，真的不記得。但是我一定在哪裡見過這個臃腫的獅子座男人，他那麼愛排場，愛出風頭，不可能忘了讓我見他一面的。

現在我想起來了，他坐在《衝出鐵幕》里一家旅館的大堂，膝蓋上還抱著一個孩子，《黃玉》裡面他搖著輪椅慢條斯理地經過，當《群鳥》的女主角米蘭妮走進一家寵物店，他正牽著一對小狗走出來。他還上過一份報紙的減肥廣告，辦公室玻璃上一個模糊的剪影，或者是在一列搖搖晃晃的火車車廂里，女主角靠著的，正是他正襟危坐的肩膀。這個希區柯克，他永遠要把他所能控制的牢牢地掌握在手裡，就像一個聰明智慧的行兇者，在他的謀殺計劃里，必須充滿個人風格與自我像徵。

曾經有人問我為什麼那麼喜歡希區柯克，在我還沒有想清楚答案之前，只能曖昧地讚嘆，這個問題問得好！然後我重新找出了他的一部片子，看一下封套，是《繩索》。我打開機器，看著它把那張碟片慢慢吞沒，那些螢綠的科技的光在閃爍，我突然驚奇地意識到這就是一場優雅的謀殺。

每一種犯罪都必須有一個動機，就是所有的日常生活經驗提供的一個邏輯。如果一對同性戀男子只是為了獲得一時的快感，用繩索勒死了一個同學，我不知道究竟會有多少人可以接受這樣的一個理由。這部只有十個長鏡頭的電影，此刻正在我的電視機里沉悶地上演，一次謀殺後的家庭聚會，陸續而來的客人，他們就站在躺著屍體的箱子旁邊。一個戴著蕾絲帽的老婦人正坐在沙發上，大談明星們的星座，從她的口中，我得知英格麗．褒曼就是那個謹小慎微的處女座，和張曼玉張國榮同屬一個星座。

希區柯克已經和英格麗·褒曼合作過數次了，《愛德華大夫》、《美人計》、《摩羯星座下》。而《摩羯星座下》剛巧是在《繩索》之後，希區柯克不失時機地捧了一把明星，因為他認為把一位最當紅的女明星請到英國拍片，引起當地媒體的廣泛關注，是件很風光的事。同樣的另一位大牌明星，水瓶座的保羅·紐曼，拍完《衝出鐵幕》之後，便發誓再也不與希區柯克合作了，他受不了獅子座導演的專橫霸道。希區柯克總是有辦法讓那些不聽話的演員們吃盡苦頭，《西北偏北》的女主角就是這樣狼狽不堪地爬上了總統山，連絲襪也劃破了。

素以陽光般燦爛著稱的獅子座也有如此折騰人的計謀，我懷疑這個世界到底還有多少我末曾見識的陰冷呢？星相書上是這樣說的，看似清純的處女座，其實很花心，看似慷慨的天秤座，其實也很小氣，看似冷漠的雙子座，會躲在無人的角落暗自垂淚，那這個看似光明磊落的獅子座，其實暗中早已注意你很久了。喜歡星相學的希區柯克應該比我更了解自己的隱藏個性，他的每一部電影都是一場蓄意的謀殺，在他的乾咳聲後掩飾著得意的笑容。他讓每一位男主角都衣著紳士，每一位女主角都擁有一頭耀眼的金髮，就是為了讓他的殺人變得優雅而迷人。

我已經再也忍受不了週遭粗鄙的犯罪生活，簡單的偷竊，庸俗的搶劫，毫無詩意的殺人，那些現場看起來只是一些公開鮮明的愚笨的證據。我也再無法忍受那些頭腦簡單的犯罪分子，永遠只奔一個主題，從他走路的姿勢也可以看出，這是一個毫無想像力的兇手。在一個下著大雨的深夜，我清楚地聽到河對岸一個女人的尖叫，我聯想到了《眩暈》中跌下教堂鐘樓的瑪德琳，《精神病患者》中正在洗澡的瑪里恩。這樣的想像，使我對那個尖叫的女人產生了一種莫名的感激，她讓這個夜晚變得毛骨悚然而又充滿神秘。我就是這樣病態地迷戀上了希區柯克，對這個所謂的美麗新世界有著惡意的反對，因為我知道，過了今晚，我還得純真地體面地出現在眾人面前，告訴他們，我一直過得純潔無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