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兒」的動人瞬間

《斯巴達克斯》不是庫布里柯最滿意的作品，毫無疑問，在風格上，它與庫布里柯其他的影片相隔甚遠——它不冷靜，也不黑暗，它的主題黑白分明，沒有人性的毀滅，也鮮有體制的覆滅。這個非常「好萊塢」的片子不得庫布里柯的青睞是顯而易見的——庫布里柯是摯愛留白的導演，他不喜歡在影片中將話說透。「意猶未盡」的重要性從庫氏的第一部電影《殺手之吻》到最後一部完整的電影《大開眼界》越來越強烈，若以留白為標竿，《斯巴達克斯》的意圖太過顯而易見，道格拉斯過火僵硬的「大而全」表演更讓影片流於俗套。儘管如此，《斯巴達克斯》仍然具有一些非常動人的瞬間，值得反覆嘴嚼回味。

表演上，我最喜歡的是影片中斯巴達克斯起義成功從卡普阿率眾角鬥士奴隸出逃，路遇自己愛慕的女奴瓦瑞妮婭的情景。這兩個各自亡命天涯的苦命人，本以為一輩子相會無期，沒想到能夠在這種情況下重逢——斯巴達克斯不再是供人娛樂殺戮的角鬥士，瓦瑞妮婭也逃離了奴隸主，成了自由人。這裡，瓦瑞妮婭的扮演者吉恩.賽門斯的表現實在驚人。她先是眼噙淚花，不相信斯巴達克斯竟然活著逃離了卡普阿；然後與斯巴達克斯互訴離情，說著說著情緒崩潰，大聲抽泣；好不容易穩定下來，一邊擦著眼淚一邊說自己如何從奴隸主巴提特斯的車上跳下來，巴提特斯身重體胖追不上她。聽到這裡，斯巴達克斯忍不住哈哈大笑，瓦瑞妮婭也跟著大笑，笑得喘不上氣。這樣驚濤駭浪一般的情緒波動結束後，二人才終於深情相擁，騎馬攜手共天涯。這裡，吉恩.賽門斯的表演充滿了層次感，動人之極。

影片的另一動人之處是兩位輔助人物，獨裁者克拉蘇與民主政治家格拉庫斯的對比。克拉蘇獨裁而殘暴，但他對羅馬的摯愛卻是真實可信的，他誠懇地認為羅馬只有在他的鐵腕領導之下，痛擊起義的奴隸，才能保持秩序的純潔與帝國的強盛。而推行民主的格拉庫斯確是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他為了保持羅馬議會的民主性，不惜放棄一部份既定利益，甘與奇里乞亞的海盜交易，放斯巴達克斯出逃，為同盟凱撒所不齒；而在與克拉蘇明爭暗鬥失敗後，為了在精神上打擊克拉蘇，又情願拿出全部身家救瓦瑞妮婭逃出樊籠，儘管他自己並不相信奴隸的平等人權。這兩個性格豐滿的輔線人物都極為有趣，尤其是格拉庫斯，他熱愛美食，尊重女性，若不是政治手段圓滑骯髒，實在是個極有個人魅力的老頭。

主角斯巴達克斯的塑造雖然流於俗套，但也非一無是處。在卡普阿奴隸起義成功後，曾經坐在看臺上的貴族們被角鬥士們拉到角鬥場中央被逼決鬥，斯巴達克斯站出來說出了全片最為精彩的一句話：我寧願死，也不願再看到兩個人角鬥而亡！

復仇是容易的——拿起武器，殺死曾損害自己的貴族，快意恩仇。

真正困難的是建立新的秩序與信仰。斯巴達克斯自己最初也並未意識到這點，他只有在和奴隸道羅巴生死決鬥，道羅巴寧死也不願取他性命之後才獲得了精神上的昇華，由復仇上升到對平等自由的訴求。可惜，這一部份只佔了全片的很小比重，卻是我個人最喜愛的片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