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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隱少女--Spirited Away

千与千寻/神隐少女(台)/

8.6 / 850,621人    125分鐘

導演: 宮崎駿
編劇: 宮崎駿
演員: 柊瑠美 入野自由 Takeshi Naitou Yasuko Sawagu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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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哥的最後緋聞

2008-11-19 21:52:18

你看懂了千與千尋的神隱嗎??


靜靜的開端: 我們的時代

生活劇一般的開端。音樂雖然是近似主旋律的那首《あの日の川へ》,但在這裡只作為「好聽的曲子」而存在著。
風和日麗,道路暢通,樂聲輕巧溫馨,瑣碎的家常談話--一切都極為流暢,在這裡導演無意提及一個「重點」來引起觀眾的注意。因為那在同時也意味著限制住了觀者的思維和視角,而這對於期冀在潛移默化中傳達資訊的劇本是不利的。
只是一輛車,只是一家三口,只是...一次搬家。
然而並不是全家人都認為「只是搬家而已」。千尋不經意中流露出了孩子特有的冷漠和埋怨的表情。
之所以說是「特有的」,因為這種表情是帶著天真調皮;在本質上脫離不開撒嬌,是期冀引起父母的注意(而千尋的父母,對孩子的言語則有著公式化的冷漠),換言之,是有著部份面對父母的成份;而非是一種真正冷峻的面對世界的神色。十歲的女孩子並沒有這種閱歷和痛苦。她也同樣還沒有明白家長能練就對一些事物司空見慣而不動聲色的本領...
因此千尋有強調「還是以前的學校比較好」,這種對家長的攻心就簡直是聲色俱下了(記憶中似經常這樣,笑)。

不願意接受新的事物,舉止冷漠,對世界沒有期冀,不會接受自然的色彩。
很多人會得出這樣的第一印象,而接下來的影片主題就是如何救贖一個精神上比較不可救藥的孩子,在一次冒險中給她填充精神元氣。(雖然接下來接觸的每個人都明明有各自的病態...)

其實這種觀點只是很簡單的一層。
孩子會有缺點,但是仍然潔白乾淨,任何年代,任何洪流都改變不了這一點。宮崎導演更會這樣認為。費盡心力做這部動畫,也是因為愛著他們。
會冷漠和埋怨,嘴上的小油壺也可能會掛一天,但千尋誇張化的表情已經遠超了「孩子的錯事」的範疇,任何對她的指責都會馬上自動變化成對這個冷漠社會的譏諷。
在突出當代孩子的「巨大、醒目的缺點」的同時,宮崎導演暗暗地鋪陳這一切:
父母為了尋求住宅而搬家,因此千尋必須轉校,而孩子只能跟隨在大人後面亦步亦趨,像一個隨從或者附庸。父母只注重物質上地養大子女,卻從未關心他們的心靈。小到一個要求,或者一點嗔怒,往往只需要一句安慰,而長輩在敷衍以外簡直沒有做其他的。長此,自閉的種子就開始萌發了。
長大了以後我們才會說:孩子善於撒嬌,長輩善於無視。

因為搬家和小孩子,就要提到《龍貓》。但是《龍貓》中的孩子樂觀地面對了這一點,她們想的是「新朋友、新學校和新房子」,興高采烈,而非戀舊。
這也暗喻了人們之間越來越少和簡單的關係。八十年代、九十年代、新的千年,(在《龍貓》中重筆描述的)鄰居、同學等關係都漸漸變為形式,個人的龐大的朋友群體正在社會上消失,現代人都更傾向於只有少數知己,並且由於自我封閉,交流有時甚至是沉默的。
孩子的活力被限制在鋼筋混凝土的叢林裡,久而久之,如同豢養的鳥兒。宮崎導演自己很有意味地說:「現在孩子找一塊打棒球的地方都很難」。千尋並沒有無視自然的色彩,她純真到會為花的枯萎而惋惜,這種突然的感情流露,也作為生活中的小插曲處理了,導演決意讓觀者在這個午後隨千尋的父母看到這些,卻並沒有做作地將這件事抬高。細節與意味,如同千尋踏入的世界中的萋萋芳草,任人采攫,而迴蕩在耳邊的,卻只有靜靜的風聲。

一 時代下的孩子,和時代下的人們

千尋捧著花束。對本地的抱怨,千尋母親其實也說了一句:地方很偏僻,買東西很不方便。丈夫回答:習慣就好了。(對千尋的嘀咕則忽視了)
父親被體現為家庭事務的決斷者,這是個很亞洲的家庭類型:父權威專斷,妻子順應丈夫,孩子沒有發言權,三度景深。類似的情形多次發生,確切說直到父母變豬,千尋孑然一人時才結束。下面的類似之處就不贅述了。

現實中的車子,學生書包和孩子的鬼臉,乃至一模一樣的零食,都在巧妙地消除觀者的世界與銀屏之間的隔膜。
不光是關於花的談話,接下來開窗的畫面也是隨著母親的「把窗戶打開」而出現,父母對子女是命令式的態度,而千尋已經習慣這一切。
我們知道日本的街道是靠左行車的。但是千尋父親的轎車卻是左舵車。其實對千尋家庭的描寫從這一刻就已經開始了:富有。日本造汽車很普遍,而千尋父親卻開著「洋車」,一輛西方生產的奧迪轎車,甚至是存在安全道路隱患的。千尋之父的專橫偏執也體現了出來。
車蠻橫地沖在山間小道上,自信過度、唯我獨尊的表情躍然銀屏。期間千尋母親曾勸告丈夫勿高速,卻得到了「這車是四驅」的回答。而停車則是因幾近撞到隧道門口的石像。

石像是進入日語「不思議之町」也就是不可思議的小鎮之前的最後一個暗示。先前已經有了另一個石像,用了惹眼的3D效果;而第一處出現在誤入歧途的路口,神社的牌樓,日語稱謂之「鳥居」,以及神祠。日本神道的徽印種種。這時候千尋是帶著很新奇的態度審視那些石頭小房子。傳說畢竟是傳說罷了。誰都會這麼想。然而也就因此形成了對下面劇情的巨大照應:千尋必須強迫自己認知傳說中的人物的真實存在。

進入隧道前千尋父母自信將孩子留在後面安全,並不是因為相信這裡安全,而是自信孩子被晾在一邊就會自己追上來;因此這點並不能認為是家長對安全的忽視。父母對於物質上的問題還是很重視的,即使方法欠佳。
至此前奏結束。事實上,片子的節奏是很舒緩隨意的,這簡直很類似北野武的電影,前面大段的懶散和集聚(笑)。

二 存在在夢境與現實之間
點綴著夏之花朵的草地,毫無遮擋的藍天,和風而動的白雲,散落其間的,是破敗的建築和石像,這種景像,引得心靈會莫名哀傷。配樂的琴鍵,有著晶瑩的意味,讓人聯想起水晶一類的精緻事物。
事實上完全有理由認為已過六旬的宮崎導演會對自己把這種情景融合到劇情里感到得意。他也喜歡這些,並且是非常非常喜歡。他對世人說,自己會在古建築公園徘徊,斜陽西下之時,有落淚的衝動。
也許真正能和自然完美結合的人類存在的證據,都需是破敗不堪的。風之谷,天空之城,OnYourMark,幽靈公主...我們見慣了宮崎導演的「荒野美學」,最後的最後,這幾年老先生忍不住放出了「狠話」:我期望青草接管世界。
這實在不是什麼「清醒者的責任感」使然,事實上宮崎導演恰是不符責任的,對於動畫,他樂於加進「沒必要」加的,精心雕琢成渾然天成的樣子,像一個把自己的魂靈和生命也都統統灌注進作品的呢喃的老藝匠。
比如突然冒出的古老的小鎮,消失了的食肆形式,古樸的道路,石板縫隙間青草招搖...
但是彷彿夢的色澤會失真,而腦海中紛亂的記憶也會扭曲變形,小鎮的斑駁,實在很獨特。到處是莫名的符號和標記,剝落的牆皮上漆著花朵、文字、星星和月亮,彷彿自己就告訴你,這是夢的場景,這種景像在現實中,不會存在了。
音樂的旋律變得好古老。

千尋父母延續他們的專斷。九十年代各地都在開發,然後就是倒閉。作為大潮退潮後的少數成功者的千尋父親,把這種話說得簡單而輕易,不了解的外國人也可一窺當時的社會狀態。比這更加諷刺的是,他認為「美麗的自然」就一定是主題公園的傑作,而千尋母親則認為「感到舒服」的地方,是適合野餐的(提到應當帶三明治)。
都市人的趣味之惡俗,入木三分。

父親既然在別人勸他減速的時候會誇讚車好,就一定會說出「信用卡、現金,隨他收取」這種話來。而他吃飯的樣子,是非常誇張的,簡直是一種暴發戶的習氣。
千尋的「孩子的天然優點」再次體現。唯一一個認為這樣不妥的人。劇情里神話中的神明並沒有體現什麼光輝性,「吃了神享用的食物」有著湯婆婆作為藉口的可能;本質上是,單單這樣不打招呼就開動筷子,不論在任何地方都是很不好的。

千尋獨自閒逛。此時她的柔弱變得很顯眼--對於臺階拾級而上。而她並不是只有這般的力氣,而是健全而輕快的孩子。這就為她下面劇情里能夠「賣力」提供了條件,這樣不會把週遭事物的客觀催化,提升到一個主觀的「幫助」的高度。
天不可思議地黑,神秘的少年出現,衣履也是很脫離現代日本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怪異,千尋只得接受,觀眾只得接受。這種連貫一脈相承於片頭,不過性質已然大異。千尋不能相信少年的說法,但天空印證了,因此她就轉變為將信將疑。
白龍第一次出現就很飄忽莫測。他有著這種自由度和自由的習氣,易於湯屋裡的任何人的印象,至此開始帶給觀者。


千尋父母存在一種人到豬的卡通化過渡,因此衣服不合身(笑)但仍然存在,提醒著變化的突然。而杯盤狼藉的畫面能勾起任何人對貪食的厭惡--如果先前千尋父母的吃喝帶給人的感覺還算被壓制住的話。

夜晚出現的怪物,在氤氳霧氣中抽打豬的這位「掌櫃」顯出了一點真面目,真是分外難得。除此之外,其他情景里都是半透明的幽靈。

隨著幻景展開,日本能樂風格的旋律開始出現了。白天時過來的鐘樓,現在其左右已然拓展起一片燈火,石蛤吐出的水形成了曠闊的河,迷幻的對岸,明明白白地「無法逾越的彼岸」的意思,意指千尋無法歸去。這種情景,比單純強調「世界的規則」在劇情之初要生動得多。


就像千尋看到天黑才開始逃走,她也是看到自己的手臂竟然能穿人而過才沒有拒絕幫助。危急時刻的崩潰並且毫無主見,人們會本能地拒絕一切事物,包括好意。本來手臂已經穿人而過了,但還能撥動頭髮這種輕巧的事物,隱含卻也明顯地告知「逐漸消失」的童話設定正是進行時。
即使時間不容許,白龍也並為強迫千尋吃藥。千尋揮舞著空氣一般的手臂掙扎的同時,持著單藥的那隻手始終一動未動,待她認識到自己真的在消失後,藥送到了嘴邊。理智地等待,為對方著想地選擇恰當時機,少年的舉止精幹,而且,朋友是在處事上是異於父母的。
清冷的夜映襯著很溫情的一刻。
對千尋所念的咒語也許並非無意為之。
流傳甚廣的《柳毅傳》傳奇有云:「龍以水為神,舉一滴可包陵谷...」水和風是龍的依託,也是龍的力量,拿來施展是很合適的。

隔牆開門,穿過倉庫、冷庫、養殖場。看似隨意的設計精妙非凡。自後觀者會了解到此地是一個「消費中心」的事實,而巨大的消耗是如何補充的,這個問題沒有占篇幅地解決了。另外還突出了帶她飛跑的那個人--總之,是全面的相導。
一個新學校的各處也許幾天就被一個學生踏遍,而亦會有畢業時仍感到陌生的人。對境況的熟悉,引申出來是一種人生的差別,接下來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慵懶的人,女侍從,打雜的女孩們,忙碌的青蛙一樣的傢伙們,如果猜測他們不會到工作範圍以外的地方走走(即使近在咫遲),那幾乎是毫無疑問的。

接下來就出現了最初的這類人。對客人點頭哈腰的青蛙,是對公式化的人們的諷刺。歡迎光臨。歡迎光臨。歡迎你回來。不斷地說著表象上的謙辭,鞠躬很歡,但這個人物給人的感覺則是「一動不動」的可笑。而謙辭和鞠躬,正是日本社會所氾濫的。皮笑肉不笑。內心咒罵。臉上的每個細胞都非凡恭敬。

湯屋就是浴室,而「油」是這個屋的名。其實夜晚紛紛前來的神靈,在日本民俗里幾乎都是很常見的,比如戴紙面具的春日神,是神社的春日大社祭中扮的主要角色之一,對於日本這個注重傳統和保留民俗的國家,小孩子沒有理由先前沒見過這類傳說中的人物的樣子。千與千尋的神隱,以想像為舞台,卻在各個方面都突出了現實意義。千尋看到神祠的表情是驚奇和求知的,然而人們所拜的「神」真正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卻驚慌不止,這種孩童心理的刻畫,鮮明飽滿而有異於成人世界。

險境連連白龍也施展各種才華。千尋像抓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白龍的衣服,後者按住千尋的手慢慢將它們挪開。含蓄地表達,本質上卻是殘酷而必須的。至此,千尋學著面對。

回應了屋子裡的人。柔軟的口氣迅速變成冷酷的嗓音,八面玲瓏的...孩子。
白先生的翻譯是不得已,區別於san,照理說用了sama一詞已然極盡尊敬之能事,應該翻譯成「大人」。正像它用在別的地方的:提到神靈的時候,往往加在後面,「kami-sama」。用在這裡,真是殘酷的敬語。
同樣照應的是:白龍進屋的時候有龍套待他進屋後拿起他的草履。

三 世界的另一面


走訪別國,往往總是先驚嘆於表象上的華麗,然後才會注意到百姓的生存狀態。千尋開門從油屋正面的庭院裡走出來時,她就遠離了這個地方光鮮的一面,而「工作」用另一種話說就是加入到讓這種光鮮的表象持續運轉的隊伍里。這種暗喻式的表達,也是本片「東方風格」的一部份--沒有強調,沒有凸顯,內在的影響卻如潮水沖刷一般不可抵擋。

「在現實生活中,我們總不能為了激發孩子的本能,而要他們獨自面對種種困難。我相信一出用心製作的電影將是孩子借鏡的好對象。就是這個信念,促使我製作了這齣電影。」

正如一系列的變故對千尋產生的影響,她的弱勢也在種種危機中不斷體現。待到她獨處的時候,劇本以一個「很一般」的場景體現出了千尋在性格上的缺陷:過度害怕下很高的樓梯。

「從來不特地去生活里找原型角色。每年都會有兩三次和孩子專門待在一起,每次大概兩三天。雖然不知道孩子一定會怎麼想怎麼做但只要耐心和愛護地揣摩他們的心理,也可以讓他們對劇中人產生親近感。」

一般的女孩和尋常的場景。危險和恐懼並不是來臨得天花亂墜,本來宮崎導演對於冒險故事是太擅長了的,但卻在有意壓住這些本來更能吊起觀眾胃口的設計,而突出「尋常」的意味。很長時間裡觀者不停地體驗到千尋的各種柔弱之處,花樣繁多,絕不會厭煩(笑),而那些看似不困難的情景,讓故事貼近了現實。

另一方面,沒有安全措施同時年久失修的樓梯指示出了這個世界求存的困難,並且世界沒有籠罩著一個存在一點仁慈的規則或實體(在現實中是政府機構)。這是現實中(「城市女孩」的現實中)所體驗不到的。白龍的意思是,凡事需要你自己來;另一層不是給十歲孩子聽的意思則是,這裡沒有為失敗者著想的義務。更大的鍛鍊隨後到來:崩壞的樓梯板。無法控制地飛跑到底同時還乾脆地解決了先前的拖沓,張弛有度。對千尋即將工作的地方,初次的描寫是間接的。有人推窗吸菸,霧氣升騰,室內傳來廚房烹飪的聲音和服務員忙碌的話語。


工作狂的釜爺,有著童話風格的設定:工作繁多,所以是「六本腕」的--不停地給自己的六隻胳膊分配任務。老先生坐著,後面的劇情里我們可以看到,這個怪人(還是習慣敬稱之為老爺爺)的腿是不怎麼用的,他吃和睡都是在工作的檯子,而走路的時候更習慣用六隻胳膊。聯想起刻苦的學生弱不禁風,辦公室一族的腿腳不便,讓人啞然失笑的暗喻。煤灰精靈被搬的東西壓扁。千尋心有餘而力不足的幫助體現出了她的好心和缺乏鍛鍊。

事實上,千尋得很多缺點都是看客片面地主觀誇大的。懶散啊,了無興趣啊,柔弱不堪啊,都只是些小的,很容易克服的缺點。她的心地單純和善良,在故事的後半段多次體現出來,而這些無疑是在油屋這個染缸學不到的東西,反而是一不小心就可能失去。
宮崎導演的話說,她的沉睡的「生命之力」被喚醒了。這「生命之力」包含很多內容:求生慾望,勇氣,樂觀的生活態度,希望,堅忍...而不單只是表面上的體力的改變;喚醒者是生存的挑戰,而挑戰本身是不在乎你用什麼手段完成目的的。
因此油屋並不是一些喜歡形上學的影評人喜歡形容的籠罩光芒的培訓場所。正像觀看的孩子們所認為的:他們從一開始就被灌輸了「這裡湯婆婆隨意掌管生死」,世界規則的某種齷齪性是不言而喻的。
在油屋裡可以看到種種社會的縮影,宮崎導演只是讓十歲女孩提前面對「濃縮版的社會」而已。不光每種人的性格都像戲劇一樣鮮明,而且時間也是同樣被「濃縮」了,在這裡有了生存信念就會迅速獲得力量--千尋賣力工作並且完成看似不可能的冒險;行善會以很快的速度看到好處--無面轉眼就從惡者變成好人;行惡會在轉眼間得到報應--千尋父母變成豬隻;甚至別人的人生需要承擔的後果也恰好在她到來的幾天集中爆發--白龍的事情。她客觀地見證各種東西。
一個童話,然而卻是現實。恰如那夢境一樣的街巷,觸手可及的卻是時間的滄桑。

千尋的成長是客觀催化和主觀努力的雙重過程。她「學會」的東西很少,「喚醒」的東西很多。而不是把一個不可救藥的孩子「變身」成勇敢者那樣沒大腦的迪斯尼式成長喜劇。最後我們看到的則是一個小女孩用她貫穿全片的優點改變了整個油屋(雖然按照切實的悲觀視角,是暫時而淺顯的改變)。而現在,她正走出第一步:幫助被壓扁的煤灰精。精靈們紛紛讓自己被壓扁,來博取同情減輕工作量。釜爺嚷「你們想要變回普通的煤灰?!」「不工作魔法就會消失!」,說明它們是魔法變化來的精靈,而工作是自己被賦予生命的條件。

先前就有一個鏡頭:被火燎到的一個小煤炭精的黑煙凝聚成了另外四個。這實在是一種魔法^^被呵斥的精靈們向千尋發脾氣。可是它們並沒有理由,只是因為釜爺說,你想壞規矩的話就是對它們不好。它們自己並沒有太多主見的。盲目地工作,盲目地生存,煤灰也能長出可愛的眼睛,也能吃到霜糖。也許這樣不錯。誰知道有多少在混凝土叢林中壓抑了夢想的人會用「這樣也不錯」來安慰自己呢?
然而它們倒也不會像人那樣,發出「是自由地堆在角落的煤渣子好還是勞累但有生命的精靈好」這種生存得很實在的動物會認為很愚蠢的話題(笑)。

玲:「啊呀!!是人類啊!!」。

設定資料里說,最初設置的世界是更加奇異的。玲是誇張化的人物,嘴會超出面的輪廓。無面的身上繪滿花紋。而龍也是很奇異的。
但最後他們都在「貼近現實」的指導思想下,變成了比較親切的樣子。
玲也許是人,但喜歡壁虎實在是日本民間傳說中妖怪的一大嗜好(有興趣的人可以看看《犬夜叉》里小狐妖七寶,呵呵),因此也許這裡所有的「人」都只是「精靈」。但不論玲和千尋到底是不是一類,她對千尋的「恐懼」也是盲目的,因為她對著一個柔弱的女孩說「好危險」。而這是統治階級湯婆婆的意志傳達到底層後的誇張表示。一個女孩在她的眼裡變成了入侵的洪水猛獸。
煤灰們對鞋子(或者...說是現代的鞋子吧)表現出了興趣,它們限制在自己的工作小圈子裡,沒見過外面的世界。
而千尋,這個「外面的世界」的孩子,和上臺階拾級而上一樣,拉那扇推拉門要使勁兩次。玲的警惕體現著她的強幹一面...千尋看到了新鮮的事物的新奇感在細膩的種種劇情設計中不斷體現出來。

可供交流而不是觀其外表的神第一次出現了。是日本民間信奉的農神,很奇怪但是親切的形象。我們可以假設他真的具備特殊的神力,也可以像玲一樣明顯地視之如蠢貨。可是他沒有去自己想去的樓層,而是送千尋上更高一層--湯婆婆的閣樓去。電梯間裡有著充滿想像力的眼神交流。並且以鞠躬的形式道別,可愛而不拘泥於自己的地位的傢伙。在這裡,「長輩」的形像是主要的,而「神」則是外表和形式上的東西。

千尋忽視禮貌的地方已經有四次:沒有和玲說請多關照;沒有向老爺爺道謝;蘿蔔神先向她行禮道別,她才被「提醒」;沒有敲門。第一個是玲的小脾氣,而其它的是不應該的。不過,要注意到的是,這裡存在著一點古氣,因此禮貌上說來是明顯比現實瑣碎的--即使是現實的日本。

湯婆婆的場景里光影跳動:熊熊燃燒的壁爐,珠光寶氣的飾品,裝潢和用品也都極盡講究。千尋站在距離寫字檯很遠的位置,而之後白龍也站在這個位置。空曠的空間和很遠的距離使得工作尋求者有一種在法庭上當被告的感覺。相對的,湯婆婆則是法官一樣的主宰者。

一個有趣的細節是,在湯婆婆因為寶貝兒子而受驚的同時,壁爐的火焰也熄滅了;靠著魔法的力量,契約書和筆自己飛來的同時,壁爐的炭慢慢變紅熱並且開始燃燒。
劇情最後錢婆婆曾說:用魔法做的事物是不頂用的。而這裡湯婆婆的壁爐都竟然是魔法的火焰,正如之後用魔法收拾房間,她沉迷於此,並且深深自信--
把人變成別的東西的魔法,移動物體的魔法,飛的魔法,讓人閉嘴的魔法,燃燒壁爐和點菸的魔法...還有,控制他人的魔法。
千尋變成了千,而名字,在故事裡成了自我的一種意象。

正像那個少年在前面一貫精製而準確地行事,白龍以一句裝蒜的話來接千尋。(您是叫我嗎?)
這裡白龍自己用的自稱是Haku-san。千尋認為電梯間裡是保密說話的好地方,事實上也是。白龍並沒有十足的理由對她冷眼,如果他真的是個「熱情」的人的話。

而事實上,他不是。所以先前的溫柔就成了驚鴻一瞥,難忘,卻成了過去式。他有著複雜的性格,以及自己難以控制的不確定性。
人不是生來就這個樣子的。誰都會有痛苦。而目前千尋的認知還不能理解這一點。做了好多昨天會認為不可思議的時之後,她身體上難受的地方在看到白龍莫名其妙的冷漠後還是勉強忍住了。接下來她問了她一定會問的話,卻是以孩子的方式:這裡有沒有兩個名字一樣的人。(除去感情因素,很忍俊不禁的罷)。她還不能接受這種突變,所以在問玲的話裡用的名字是Haku,但這也代表著一種信任。
先前我們就領教了玲市儈的嘴...而這裡她說了在自己的立場上正確的評語。

千尋身體上的難受突然遠甚於剛剛在窗前的一幕。她一定認為自己的支撐點倒塌了。而同時,玲在關心千尋的穿衣問題。玲是很關照千尋的,而且是每時每刻。然而白龍始終是特別的,這不光是因為這是第一個幫助者,或者是異性的緣故(笑)
在玲這裡,在千尋的父母那裡,物質上的關心,比如身體不適或者穿衣,都是很容易給出和得到的。只有白龍幾乎是用哄來鼓勵了千尋。這才是真正特別的地方啊。笑。

一個細節:玲沒有給千尋裡面穿的襯衣,接下來也從沒提到有這些衣服。可是它們是必須有的...因為衣服的樣式,襯衣會從外衣的開口裡看到...


四 以清晨為開始


此時的音樂很好聽,而OST里竟然沒有(唯唯獨獨地...)。前面是用OST的第四曲的旋律,變得更舒緩。之後轉變得很悲傷的樣子。
白龍出現了,片中唯一一次獨處。看起來簡直就是為了驗證玲的話一般。

慘澹的光線,蕭瑟的清晨,樂曲帶著清幽和悵然。與故事裡最尋常出現的木地板的日本房間抑或豪華裝潢帶給人的暖感不同,這些畫面是冷色調的。硬和冷的石牆,少年蒼白而冷峻。就連走路的姿勢都是極不隨便的。一筆帶過,卻甚過千萬張濃墨重彩。請安這種下對上的禮儀反饋在湯婆婆那裡則是得意的神色,她正變化成鳥,展示著自己能力上的深邃。
這是一種控制者的得意,但恰如她為了飛去而變成很醜陋的鳥,湯婆婆是沒有資格在飛這種事上對著優雅的龍得意的。然而,她確實笑著展示自己的魔法,意味深長地瞥弟子一眼,後者默默承受這一切,不難堪也不驕傲,然後,一個鞠躬。

清晨的光影在精妙的場景里碰撞。早晨陽光穿過縫隙的光柱讓人驚嘆。樂音、鳥鳴、電車聲交織。閒適的感覺讓觀者也陶醉其間。尋常,但卻至美。只是都市人往往沉迷於懶睡,抑或在工作日驚慌失措地完成起床的各種功課,然後上班上學。

花絮里也著重提到了千尋穿鞋的動作,並且說是女孩子的習慣。然而...一個男生真是如何也想不通啊^^
日本人生活細節的寫照,然而,記憶里分明是千與千尋的神隱之後,動畫裡這種磕鞋子的動作才「雨後春筍」起來的!包括貓的報恩。關於一個小動作的跟風也能這麼華麗。嘆。注意千尋有向無面行禮。
千尋不知道無面是妖怪。妖怪徘徊著不敢進油屋去,也不知道如何去(金子的使用,是後來現學的)。戳在橋上沒有人搭理中,千尋向它道了早安。其實...私以為,如果無面對千尋有什麼思慕的話,應該這裡就有了(笑)。

白龍的沉默和內斂都很特別。這並不是孩子應該的狀態,而千尋正流露心情。白龍只是看著、守著而已。他在儘可能地做一個好的引導者,而非告誡者。同時,他的性格也只能讓他做這些。正如接下來他以卡片讓千尋醒悟自己本來的名字,而這同學的卡片甚至也不是直接呈遞的,而是包在千尋的衣服里,讓她自己發現--亞洲式的含蓄。而另一面,他很少用「你」,而是直接叫「千尋」,期望用這種實實在在的形式讓千尋不要忘記。

千尋總體來說並不覺得白龍與她有著兩個世界之間的差別。因此即使她會磕巴地自稱為千,卻沒有在白後面加一個先生(一切以日語音軌為準,個人認為小玲也沒那麼叫是因為她的脾氣)。千尋不自由,有著無法解開的枷鎖。因此她看到了龍的表情驚異之外還有羨慕,羨慕那種自由感吧,高高地飛著。可是後面她才知道:「龍」是誰,而龍的羈絆又是如何遠大於他人。現實往往是諷刺的。

而無面也跟隨千尋跨過了橋。對於它,千尋的行禮被認為是一種許可,可是它明顯感到底氣不足。

數小時後的雨夜,它站在庭院往裡看,千尋說「我給你留門了」,又是一種許可;但它仍然只是停留在「進去」這一步,並且試圖幫助(或者籠絡)千尋,以此報答。浴場熱鬧起來以後它也沒有做更多的嘗試,直到迅速地「變壞」--而前後是何其反差。這期間千尋開始了真正的工作。而湯婆婆又不好的感覺。「有東西混進來了」恰在無面進入以後。湯婆婆敏銳的「魔法神經」察覺到了,而主觀上被「腐爛神」的表象所困擾,並沒有深究腐爛神的本質。此時,另一個「異物」,無面,則在自由遊蕩。

為「腐爛神」準備了一點可憐的貢品,每個人都在尊敬地試圖將之勸走,而手卻按在鼻子上。成語敬而遠之的合適畫面吧?

日本的神道是自然崇拜的,因山川草木皆有神,以「八百萬位天神」的虛數來形容,繁多而形形色色。湯婆婆體現了圓滑的經營者的一面:她是對內的統治者,卻只是處在人類的層面,因此盡力避免著惹怒神靈。
因此剛剛還頤指氣使的湯婆婆,忽而就變為走狗一般依順。

河神的真身並沒有先前那麼大,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那些污染物的「填充」。他豪爽地將金子「散佈」給每一個人,卻不在意人們最終會如何分配,以及人們爭奪的醜態。從這一點上說,河神是高高在上的,正像他強迫地最終進來,又自如地離開油屋。無面卻注意到了人們的醜態。

青蛙是清晨人靜的時候期冀在地板縫隙中找到殘餘金子的。他碰到了無面,而無面因為金子而信心十足,他出現在浴缸里。青蛙首先指責無面,然而發現掉下的金子的來源後,轉瞬間被貪慾折服。

吞掉青蛙的無面,至此開始以青蛙的形態行動,以青蛙的嗓音說話。表象的變化,內在則是青蛙加速了它的墮落。
接下來兄役忙不迭地接著金子。

千尋則在安睡並作夢。
夢直白地表達了千尋對父母的不安。豬很多,佔滿視角,分不清誰是父母。而其中有更深層的意味。就像先前千尋父母變的豬將店面搞得杯盤狼藉而引人厭惡一樣,畫面中所有的豬都表現出了十足的貪慾。諷刺的是,它們不記得自己是人,因此更不可能是期待用那顆丸子變回人。它們哼叫並且滿口垂涎。人已經異化成豬,不記得自己是誰,不曉得為什麼在這裡,但強烈的貪慾卻依然存在著,使場面變得很噁心。

五 一頁特別的紙

這齣「童話」有著一兩頁特別的地方。血和傷口,這種赤裸的視覺暴力極少在宮崎導演的電影裡出現,即使是被美國劃分為「指導級」的《幽靈公主》,血也是沒有多加渲染的。它們只是安靜地流淌而下而已。


…特別的白龍也終於迎來了特別的代價。即使他自己口上也許會說不會在乎這些,然而世界上已然有了會替他在乎的人了。他,是感激千尋的。雖然並沒有表達出來,但是眼神的確很溫柔。這種眼神出現在如此猙獰和傷痛的頭上,混合出奇怪的效果。跳動的神經正被極力壓制著。白龍以神的面貌出現,他現在處在一種絕對無言的狀態,這能省很多事。他沒有必要表達出感謝並為之愧赧了。導演也不必更痛苦地設計一個人形的龍是如何難受,這樣可以放開他。與之類似的是,後面到沼底接千尋的時候,變身的白龍比起冷毅的少年形象來說反而更容易接受千尋的暖意,這樣沒有彆扭。
而同時,他卻並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宮崎導演無意造神。神也許只是一種稱號和一種能力。他說,OnYourMark里出現的天使,也許要叫「鳥人」呢。
他並不高大,也並不特彆強力。最後,在老於世故者錢婆婆的攻擊面前,也仍只是個十二歲的孩子而已。
然而白龍的自負是極大地存在著的。他不願意羈身在這棟洋溢著醜惡的建築中,同時責備自己的能力單薄。於是他做了弟子,而不是油屋眾生的常態。
因此他可以自在地飛和探索廣闊的天地。歌詞「...探求海的另一方」明明就是在說白龍。
然而他就此成為一個背負著「心腹」罵名和被迫行惡的人,雖然其他任何人都統統全心敬畏湯婆婆。
他可以有著特別的高傲和矜持,也可以有著超出常人的堅忍,他一出現,所有其他人就都統統成了剪影的背景。
然而他也同樣會得到這個世界給的報應。
即使如此,也只是一個誰也看不出的謝謝,然後繼續我行我素,不計代價。

浮現出的更多是狂野和失控。這是一種積聚力量的變化,而身體正像壓縮的彈簧一樣繃緊,因此這個情景帶給觀者以非凡的力量感和不屈精神。
用直接飛走的形式拒絕了千尋的幫助,乾脆而不容他人質疑。飛向湯婆婆的閣樓,絕計不可能是為了「完成任務」。高傲支撐著他的人生,也要一直撐到最後一刻。一定是想靜靜地待著,甚至,帶來自己悲運的惡人的譏諷,也比讓人慚愧的朋友的關心要好。
越深刻地看,白龍越是有別於先前作品裡的那些男主角們。他並不是生活化的,而是真正的劇本人物。而且是一幕來得很古典的劇。

...血飛濺出鏡頭令人心驚,彷彿是北野武的橋段擺錯了位置。粘稠、刺目,因而帶來讓人幾近窒息的氛圍。這突出了一個意義,也就是「代價」。


六 高於童話

而此時他人都在為無面、或者說是為金子而忙碌。「幫助」這種事,在現代社會是極其缺乏的,也因此更要為有所相知的朋友盡力。正如同千尋在遇到各種阻攔者時說的:我很急,我的一個很重要的朋友受傷了。

無面抓起喝斥千尋的兄役把他扔到人堆里。後來惱羞成怒卻難以轉嫁,又把他吃了。無面即使貪慾膨脹,也仍然是試圖「幫助」千尋的,雖然這種頭腦很簡單。千尋無視金子:這是她在各色人等中的唯一性。也因此,她雖然並不優秀、並不有地位、甚至並不漂亮可人,卻突然在堆滿垂涎金子者的地方,像白龍一樣鶴立雞群了。爭搶的人們,是千篇一律的,像那些夢到的豬貪食的表情一樣千篇一律;而人們看到先前幾乎捧到天上的大主顧轉而吃人,又都是千篇一律地驚慌逃走。社會中,人們千篇一律地工作,學校習慣用學號記住學生,自我的缺失緩慢而不太恐怖地存在著--然後,仍是千篇一律地在KTV、網咖、迪廳和其他別的什麼地方銷魂。
可是好歹現實社會需要錢,而油屋裡用不到錢。很像一些寄宿學校的樣子。沒有花錢的必要而迷戀金子,無數個葛朗台們在吃了太多東西而膨脹的巨大的無面的陰影下,撿拾那些看似燦爛的金色小顆粒。

故事裡充斥著個性鮮明的年輕人。白龍,千尋,打雜的女孩們,每一個都是特例,而現在湯婆婆寵愛的兒子坊第二次出現在人們面前。看起來他還從未離開過嬰兒間,他對千尋說:外面有著不好的病菌;我們當然會嗤笑著認定這是湯婆婆的哄孩子話之一。坊的外形,以童話語言表達成巨大的嬰兒--體積、力量、腦筋都已經遠遠超過嬰兒,形態卻仍然是嬰兒。把這種畫面翻譯成俗語就是常說的「長不大的孩子」。坊被其母湯婆婆溺愛著,並且深以為理所當然。這種自閉遠超於千尋等城市女孩的小小缺點。橋段中表現了坊的可笑:千尋用手上白龍的血嚇唬之,可謂哭天喊地,而後來他則說「我根本不害怕!」。

而湯婆婆面對白龍的話竟然是「他的血把地毯染髒了」。著名的兔死狗烹之類的話中,這一句大抵上也可以躋身經典之列了罷。

錢婆婆的出場幾乎是災難性的。隨著她的解說,簡直看似沒有任何希望了。雖然目前給人的感覺只會是「兇惡」,然而她也體現了和湯婆婆不同的地方:將人頭妖怪、坊、湯婆婆的隨從怪鳥都施加了很有童心的魔法。錢婆婆行事有著名正言順的理由,而且並未加害於別人--先前鋪天蓋地的式神祇在千尋身上表現為紙張;然而她和白龍的矛盾不可調和。站在有理的一面上,她正向後來自己說的:我太大意了。她以一個得意者的角度說了羞辱他人的話(「龍是溫柔而且愚蠢的」)。又站在得意者的位子上沒有儘快地辦她想做的事(被變成嬰兒的三個妖怪引開了注意力),因此給了弱勢的白龍機會。

向錢婆婆咆哮,以尾擊碎了式神,錢婆婆的虛像因此失去了依託--力量的爆發,孤注一擲的勇氣,種種在剎那間閃現。而因為千尋,白龍沒有放棄而盡力拼搏。從這裡影片開始像惡補一樣地說白龍做的事和身世,因為先前他實在是太飄忽了,然而形象卻又豐滿;而這種豐滿,需要理由比如個人閱歷。

千尋說了很多日語常用的安慰的話(雖然白龍已然昏了)。比如「大丈夫」--...雖然這些話對於白龍大概是不合適的(笑),然而重要的是千尋以前從白龍那裡知到了如何真正關心和幫助別人,並且如今在「回報」出來。

做作的侍女們。從談話中,可以得知她們是主動要一窺無面的面目的;卻驚慌地跑出,大叫,醜態百出。無面滿嘴口涎,一運動體內就產生出類似瓶子裡液體晃動的聲音:很形象地,它脹得極飽了。
因為吞食了兄役,無面聲音也變成他的。

雖然處在一個極其醜陋噁心的姿態,無面也仍在心理簡單地試圖以糟蹋過後還算完整的食物籠絡千尋。千尋的問話讓無面羞愧,它的聲音變成青蛙的。羞愧讓它漸漸接近了自己的本來面貌,雖然只是「青蛙的階段」。青蛙的聲音是無面最初開始用的,那讓它得以說話。無面用青蛙的聲音說「我寂寞」,然後又變成日語發音相近的「我要千」,再然後又以兄役的聲音說「我想要!」。語聲的切換代表著無面的掙扎。之後它仍試圖給千尋金子,因為這是它「唯一會的」。湯婆婆也為一是因為這點,才不收拾這個吞了三個人的妖怪,而是意圖榨光它的錢。無面用了兩種語聲說「拿著(金子)」。
無面是空無一物的。它不會說話,也沒有臉。思想簡單。在油屋環境對其的影響中,它對千尋的思慕也就漸漸轉變成了變態式的「佔有」,也就是吞吃掉。而同時這種思慕又在極力反對這麼做。隨後千尋投給無面丸子,無面嘔吐是轉身過去的,說明它還有那麼一點羞恥之心。無面在嘔吐和追逐中不斷變小。而這裡可以清楚地看到導演刻意為之的青蛙的腳蹼。
而無面在吐出青蛙前的嘔吐聲,是最後的青蛙的話音。

千尋簡單地將不惡的無面放進來,而油屋裡的人們讓無面滋長了惡,又在拜金中助長了無面的惡的膨脹。事情不可收拾之後,每個人都在集體無意識地將責任推往「新來者」和「特別的人」--千尋。反過來千尋則順應地承擔責任;事情不可收拾以後,他們先前的恐懼感被油屋首腦湯婆婆的坐鎮壓制住了,現在又迅速釋放出來。人們奔逃逃竄;千尋則不在意用自己來吸引無面離開油屋。
她對這種事的危險性有一種額外的把握:「那個人在這裡會學壞」;因此對無面以前的幫助,千尋的分析認為那是真心誠意的。無面看到別人爭搶金子後凝視自己的手,無面吞掉青蛙,這些漸進的變化千尋是沒有看到的,她遵循的是孩子純真而正確的直覺。

七 回歸到一出童話

乘電車的人。沒有言語,沒有顏色。僅有的動作是呆坐和上下車--而且,在取形形色色的包裹的時候,那些包裹也變得和他們一樣彷彿幽靈而沒有顏色了。財物是身外之物。但一經他們的手觸碰便也被沾染了那種顏色。

電車車廂讓人想起大城市裡尋常的巴士或鐵路,在大城市中生活的人們做著千篇一律的事情,面無表情地乘車,各懷目的,一鬨而散。而謀生的人們也往往持有形形色色的包裹,學生書包,職員公文包,務工者的麻包...除了佔據空間帶來的體積,沒有人會彼此注意它們,就像不會注意它們的主人一樣。而在海原的電車上,人們的共性甚至連顏色也包括進來。其實這種半透明的灰色,是很類似無面的半透明的。透過的光線使他們看起來從未腳踏世界,灰色襯托出了他們的沉默無語。人們和無面同樣是不說話也面無表情的。雖然人忙碌,卻也同樣缺乏目的感。而音樂,和它所描繪的海一樣,做了這一切默默的旁觀者,至美而清寒。

其實,在另一輛同樣莫名其妙地開著的列車上,宮澤賢治先生微笑著告訴一個男孩,要讓所有的人都幸福,才有真正的幸福...許這就是「顏色」的意義。千尋有著在乎的人和在意的事,儘可能地為別人著想。因此她是鮮亮的存在,而那些沉浸在庸碌中的人們則是晦暗的。這不失為簡單而精巧的解釋。而同時,不經意間世界很虛渺的地方一掠而過:開著的列車,忽然每節車廂多了兩扇窗子,從12到14。過後刻意地去數沼底站的電車,卻變成每邊13扇了。而此晚的月亮的變化也是奇異的。

先前,得到坊的身體的三個「頭」妖怪不失時機地利用著自己的新能力。妖怪本來是湯婆婆的寵物,此時則想拍死變成弱小老鼠的坊本人。錢婆婆感嘆「這裡的人怎麼了」便是因為這個罷。先前,它們沒有這種力量,如今一瞬間從被欺凌者變成欺凌者。一切風平浪靜之後,它們以坊的身份大吃零食。無面是吃了飯菜然後吐出碗,而它們亦同理地吃巧克力然後再吐包裝紙。貪慾的符號呵。

湯婆婆曾沉迷於「挖空無面的金子」這種事,而忽略了變成老鼠的兒子。而現在她同樣忽略了變成兒子的三個妖怪。

她明明是自己也曾對無面動手的,而當時她認為能從「貴客」得到更多金子的想法應該已經破滅了,然而她卻仍然對「黃金萬兩變成泡影」唸唸不忘,責怪千尋--轉嫁自己因為阻止無面反而出醜的怒氣。她穿著浴袍,明顯是剛洗淨了身上無面的嘔吐物。

白龍出場,他比以前更在精神上無視湯婆婆。不同於先前的實在落魄,這種「打壓不住」的驕傲又讓湯婆婆覺得刺眼了,後者脫口而出:你怎麼沒死。白龍:你最寶貝的事物讓人替換了。

白龍心裡大概是吃驚又感到意料之中的,因為湯婆婆竟然抓起金子看。需要注意的是,金砂閃耀著光澤,湯婆婆突然瞪大眼睛看它們的時候,整堆金砂突然「很合時宜」地一起發光,更加璀璨...真是「聰明的」金子...

湯婆婆意味深長地笑得很獰。從她會封住在一邊的「寶貝兒子」的口看來,她已經知道如果白龍說的是對的,那也並不是金子而是兒子了。湯婆婆溺愛孩子當然是甚於貪財的,可是現在的情景讓她失去判斷力;因此她心懷惱怒而盡力不表露出來(其他下屬是傻的,她要唬住他們才能確保自己的地位感不動搖),眼神幾欲洞穿對方。而這得一個基礎竟然是:她先相信金子是真金,因此而轉向認為被替換的可能是孩子。

沒有首先想到子女本來就很可笑了,被「金光燦燦」的金子迷住再加一層,然而湯婆婆更舉止乖張的一面表露出來:她封住「寶貝兒子」的嘴,卻在親眼目睹兒子和寵物的巨變之後,十分失態。

金子化為糞土!又一個打擊。湯婆婆的反應...OST曲目里用了「狂亂」一詞。變成泥巴的金子被湯婆婆打飛,然而下屬卻紛紛接住...他們下意識里有著貪財的慾望,金子到泥土的質變雖然產生了,可主觀上仍然是伸出手,儘可能地接住更多...簡直就是葛朗台撲向十字架一般迅猛…

湯婆婆的權威是建立在一種人為的位置上的,正像最初千尋見到她的時候,她遠遠地坐在那裡,一切都在掌握中。而她醜態百出之後,有著「慇勤的魔法」的椅子自動讓她坐上去,而穩坐的感覺恰帶來了那種「位置感」,又膨脹了她的自信心--雖然是有點空虛的自信,因為她不得不接受弟子竟然向她談什麼條件。

跟隨旅行的坊第一次看到了外面的廣闊世界,在列車上他是非常興奮的。他也獲得了見世面和成長的機會,並且也在嘗試著--在小鳥累壞之後,自己走路。

千尋屏息讓自己平靜的動作有好幾次,第一次是清晨見到無面,第二次是為了到閣樓去而走危險的地方,第三次是這裡進屋前。三件事在她腦海里產生的恐懼感是漸次增加的,而錢婆婆先前看起來簡直是極為可怕。而這表現著她漸漸學會勇敢。

無論是舉止,還是房間內,都體現著錢婆婆與其妹妹的區別。很早先前她用式神作為傀儡使得自己顯形的時候(這種事在日本的傳奇故事裡太常見而輕易了),自己卻說「原來這樣真的會變透明啊」,證明竟然是第一次使用這種法術。

而現在,錢婆婆用手開門和做事,而不是像湯婆婆一樣喜歡炫耀移動物體的法術(笑),並且點題地說:「法術做的東西一點用也沒有的」。

錢婆婆將高人一等的法術視為一種能力而不以此炫耀,這和送千尋上樓的蘿蔔神是相似的。同時,她卻在送千尋的東西上施加法術。頭繩是女孩子常用而不離身的,錢婆婆的樸素而富有心思表露出來--同樣表露的是這個簡單物件有著魔法,以外在的漂亮顏色展示出來--並不是織物的質感和顏色啊。老太太說,這是幸運符。而導演在為之尋求配合。白龍掃了一陣風地到來。昨夜的月是滿月,接下來應該是下弦月,而現在則是從滿月變成上弦月!

宮崎導演是喜歡飛行的感覺的。提起先生的動畫,人們浮現在腦海裡的往往是白雲之上的逍遙。然而真正自在的飛,第一次也唯一一次地出現。先前白龍和千尋都是不自由的,而現在,至少在形式上,他們都獲得了某種自由的可能,也因此這個情景格外暢快而速度感非凡,導演為之設計了富於美感和力量感的動作。音樂也幾乎是華麗的--久石讓在印象音樂那張CD中直接改改就成了圓舞曲。而這之前的飛則是掙扎式的--在製作花絮里,宮崎導演對年輕的手下們說要畫好白龍就去看鰻鱺飯店,被殺的鰻鱺是怎樣扭動(寒...)。

事實上有些東西被導演善意地「忽略」了。不自由的白龍以飛來獲得某種安慰,浮雲無端,長空無限。因此(如果沒有突發情況)他飛的時候應該都是有所驕傲的。另一方面即使被湯婆婆指派不好的任務,也不可能每次都被這樣的傷折騰。導演截取了一個特別的時間點讓千尋到來,不光看到白龍的人生的矛盾集中地爆發,而也在差別中體味到了追求自由的可貴。白龍還沒有完結的麻煩,千尋能否順利帶父母走,導演希望觀眾的這些疑慮在飛翔的自由感中統統化為流水。

是的。白龍也變得特別沉靜,而先前的眼光則滿是逼人的銳氣。宮崎導演刻意地強調這一幕:他所愛著的晴空的廣闊,讓他內心平穩而暫時放棄苦撐姿態。風的聲音其實很安靜。迷底揭開的時刻就這麼到來。

鱗爪是龍的特徵啊。需要注意的是,沒有鱗的地方--比如角--也落下鱗片。白龍在這種狀態下變回人形。人是比龍看起來親切的,白龍的性格並沒有高於人而存在著,而在外在上卻確是如此。這種變化,雖然只是普通變身的一個變形,但明顯有著預示「蛻變」和「解脫」的涵義。

九 歸去之刻
湯婆婆說凡事都有規矩,而眾人則在起鬨。我們不妨稱之為湯婆婆的規矩,它們並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統治者為了自己的利益而創製的。然而人們卻深以之為鐵律,他們認為自己的人生軌道就這樣是理所當然的。眾人起鬨則預示著規則的表面上的「神聖性」被破壞。

而另外一種與這不同的話是「一切都得靠你自己嘍,這是這個世界的規矩」--這是錢婆婆說的話。這個「規矩」才是千尋真正要學習的。對這種差別的思考則是,即使屈身於規矩也要堅持考慮規矩本身,而不是麻木地依順。這尤其是對於日本吧...各種規矩誇張而個人普遍排斥外界的國度。然而導演並不是要特別提這個,這並不是嫉世憤俗的作品(紅豬很嫉世憤俗吧?),因此導演把這一層深深地隱藏起來了,作為一個意味深長的地方。

先前父役、兄役、青蛙曾說千尋的好話,而現在的故事風格簡直是太童話化了:意圖帶給孩子們真正的「好人好報」的印象,即使這快得略有莫名其妙。人人都為千尋加油和祝福。隨後千尋也順利地過了一道坎。

契約以爆炸的形式消失掉,而湯婆婆則小小地驚慌了一下。這說明湯婆婆即使如此使用法術,也不是能達成萬能的。契約是她所握持的,千尋的名字是她所奪走的,契約消除需要千尋答對是她的「規矩」,而豬是她所安排的。這一切牢牢在她掌握之下,然而,笑,契約的消失形式仍會出乎她的預料,簡直讓人想起伊索寓言中所說的獅子和蚊子。如果將契約的紙張爆炸作為契約消除的普遍情況的話...那就是,現在還從未有人能離開這裡。湯婆婆難得像她姐姐一樣遇到一個「新奇的」魔法,不過卻是讓人自由的,多麼可笑啊。

千尋畫了一個很大的圓,最終又回到了到來時的那片草地。分別的時候白龍仍然用的是「千尋」一詞,一種關心的延續。

千尋完成了她的目標,並且在這個過程中學到了東西,而這些對她日後的生活是很寶貴的。

然而千尋的成長是突發而強制性的。她能夠成功,而且是一貫正確地做事最後成功,要得益於白龍、釜爺、玲所做的緩衝和引導。而同時,正向別人只是「引導」的,她發揮出了自己的潛能的同時,保存了自己所有純真的優點,並且漸漸地影響別人。宮崎導演稱希望電影能變成孩子「借鑑的對象」,他是引導、不告誡的,把這種特點製作到了電影人物中。

白龍與千尋的關係,在千尋面對真正龐大的社會這個問題面前只是很小的。而後者的不安感雖然巨大卻不需要十歲觀眾承擔。事實上,孩童的成長是不會注意悲哀和惡的。我們長大了才醒悟到,長輩曾教自己認清社會上的醜惡並且避開,只是表面功夫而已。回想童年,無言以對。

故事有著極多的為了孩子的成份,也有著極多的額外給其他人的成份,但「面對社會能否長久保持內心」的不安感,孩子是無從知道的。宮崎導演多次強調,這不是冒險故事。其實冒險和危險都是具備的,傳奇的場景也是很多的,先生的潛台詞也許是「這是和生活有聯繫的故事」(吃零食「欣賞」電影的人們注意了!)。

為了避免讓小觀眾脫離聯繫感而只是認為「這是有趣的故事」,宮崎導演用白龍和千尋關係上的不安感來替代那些更深層的涵義。這種不安感,與整個世界的挑戰和麵對世界的不安一樣,都是一分別就會襲來的。白龍安慰千尋並說「一定」也能回去,由此,孩子也會體會到信念帶給生活的切實意義,需要堅信「一定」的事物還有很多。

而種種希望,皆以那頭繩為寄託,一聲三角鐵的清脆聲音閃過之後,結尾的旋律如同滾滾的洪流,將千尋沖刷回了現實世界。

依舊是種種極其含蓄的表達。其實,這和白龍不直接告誡千尋不要忘記自己一樣。宮崎導演認同了他認為正確的,也實實在在地做著他認為正確的。

因此故事也以一種很亞洲的風格結束了:有所悲哀,然而不論是劇中人還是觀者,都已經昇華到了能夠克服之而「向前看」的高度。(至少導演是如此期待)幽靈公主之後四年,宮崎導演依舊只得以某種精神力量來讓人安心。

這不是幽靈公主那樣導演極力壓制住失控的局面,並最終以一種妥協的形態昇華主題的電影。然而一個人的精神力量能改變整個社會,在成長的過程中永遠出淤泥而不染,這仍然是有著極大的理想性的。幽靈公主嘔心瀝血地將「你們沒資格活」僥倖地變成了「活下去」,而千與千尋的神隱,也在無路可走中嘗試把灰暗變成光明的點金術,這真是一種悲哀。

這也許就是宮崎導演為什麼要費盡心力創造一整套和故事並無關聯的自然環境的原因了。「ただ青い空の 青さを知る」啊。借用同樣愛著孩子的冰心的一句話--六年過去了,白龍「一定」平安的了。千尋也「一定」好好的吧?因為我們大家都「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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