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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閒

2008-11-15 18:01:24

必然的或然


翻出陳年碟片,只是想試試還能不能讀出內容,卻放下手裡的事,一路看到底。波蘭維羅妮卡(名作Weronika,故此我大概猜出,W在波語和德語一樣,發音如「v」)的心聲隨著一枚無以為繼的高音階猝然而止,同一時間,正翻覆在愛慾狂潮中的法國維羅妮卡(Veronique)忽然心痛如絞,淚如雨下。這樣的畫面,許多畫面,我不陌生,然而記憶卻依然到處碰壁,以致於臨到終了,法國維羅妮卡伸出手依向車窗外的樹,我心裡的暗盒似乎再一次倏然明亮隨後黯淡時,我不得不問自己,究竟,我有沒有看過這部電影,為什麼一段差不多二十年前的小製作,給了我如此熟悉而陌生的衝擊感?

已故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1991年作品 Le Doulbe Vie de Veronique,中譯為「兩生花」,譯名充分體現了華語不確鑿的美感,煙雲繚繞,霧中觀花,雖然直白的「維羅妮卡的雙重命運」或許更貼切。在過去的一週,我找了找相關影評,喜歡刨根問底,凡事要解碼要含義,似乎是中國人的脾性,然而,鬼子對維羅妮卡的熱情絲毫不遜色,他們為片中枝節暗語做足功課,僅 IMDB上歷年英文寫的各路說法就蔚為大觀,比如有人提到片子的宗教含義,連主人公的名字都要聯繫到聖經裡的同名人物,所謂維羅妮卡,更可追溯到拉丁文的 vero icon (真像),等等;倒是地道的法文評介很稀罕,而寥寥筆觸,卻頗可反映作者對影片本身的認真,比如allocine上寫道:「她們二人,毫無共通點,父母不同,祖上不同,家庭從無瓜葛。然而她們卻又是相同的,都是左撇子,都喜歡赤腳走路,都用金色戒指擦睫毛。最一致的是,兩人都有絕塵出眾的嗓音,絕佳的樂感,且同樣患有心臟隱疾」(Elles n'ont rien en commun, ni père, ni mère, ni grands parents, et leurs familles ne se sont jamais connues.Pourtant elles sont identiques : toutes deux gauchères, aiment marcher les pieds nus, et le contact d'un anneau d'or sur leurs paupières. Et surtout, toutes deux ont une voix magnifique, sublime, un sens musical absolu, et la même malformation cardiaque difficilement détectable. )左撇赤腳等細梢,像我這麼恍惚的過客,是壓根兒沒有留意的。


我放不下這部不曉得算重溫還是初探的電影,看起來還有許多人也一樣戀戀且惴惴,這說到底,應當算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魅力吧。明明白水一杯,他卻折散出七彩光芒,給人以無限的想像和理解空間,一等一的小說家都未必做的到。偏偏他又懶得碎嘴多言,這對於意猶未盡的觀者,當然無異於默默的撩撥。

故事誠如allocine簡介,講兩個在不同環境成長一樣面孔一樣稟賦的維羅妮卡,波蘭的不顧心疾做了女高音,首次登台就病發身亡,法國的面對人生選擇則慎重得多,她去看醫生,拒絕舞台誘惑,甘願平平淡淡教五音不全的小朋友彈奏她和波蘭的她都最愛的馮.德.布登梅耶(虛構的荷蘭作曲家,實為基耶斯洛夫斯基老拍當普海斯涅(Zbigniew Preisner))。於是,波蘭的維羅妮卡做了荊棘鳥,法國的維羅妮卡得以活下去。她們都曾感應到在世上的某個別處,有一個對自己意義非凡的存在,波蘭的維羅妮卡覺得自己不再孤單,而法國的維羅妮卡自波蘭雙生離世後就開始茫然若失。

她靜靜的心湖因一個表演人偶劇的男人而漣漪漾漾。通過稀奇古怪的線索,她找到他,才發現她是男人的餌,為了啟動新的作品創意。雙方都在試探與傷害中迸發出愛情花火,她與波蘭維羅妮卡的因緣也被慢慢帶起。

看了片子,讀了評論,我一直想,為什麼電影偏偏叫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而不是La Vie de Doubles Véroniques, 如果前提是導演的確想描述雙生子兩個人的不同人生?Allocine上披露片名原定為 La Choriste (唱詩班歌者),後因基耶斯洛夫斯基不願涉及宗教暗示而更改。然而,無論原名還是更名,主語都是單數,都只有一個維羅妮卡,La Double Vie de Véronique 指向法國的她的另一種人生,而La Choriste 更無疑是指出現不足全片三分之一的波蘭雙生。

當然我沒有辦法去追問導演的命名用意,不過我覺得,倒不妨遷就這唯一僅有的維羅妮卡,姑且把影片視作同一人的兩種生涯。浪漫熱忱的,屬於理想狀態,她除了早夭這一種方式,根本無處遁形,而涼卻的現實、軀殼卻可以在社會生活中被兼容同化,所以真實的維羅妮卡,再也找不回激越的靈魂,生命卻得以無驚險繼續。維羅妮卡在波蘭雙生倒下的當刻莫名心痛,那也許是哀悼寂滅的理想和更熾熱純粹的一種生存。她之後被愛情召噢,愛情是她刻意維持的健康心跳中為數不多的雜音,並非要命的,於是最後也不得不落俗,甚至有點醜陋,而男女之情,恰恰是那個理想第一的她不怎麼重視的。


包括新觀察家(Le Nouvel Observateur)在內的各種評說,都或多或少認可了維羅妮卡的愛人,那個玩木偶兼寫作的男人的一點超自然力,或者說,他充任了上帝的角色。他寄給維羅妮卡的鞋帶、錄有女高音部的錄音帶、他本身頗有操控意味的職業、以及他對維羅妮卡帶有操控意味的追求,似乎都是暗示。不過,我覺得,不管基耶斯洛夫斯基有沒有這層意圖,他都利用這個角色很徹底地表現了兩性關係中的男性主控欲。看看他在巴黎等到了維羅妮卡,儘管似難言之隱般解釋「釣」她的動機,一句話梗在喉嚨里,si c'était possible,「您可不可能」半天說不下去,而其實顏色如恆、志在必得;當他去飯店終於堵到她時,重複來一段欲言又止的戲碼,然後全線鬆懈,一覺醒來,已經大剌剌宣誓主權「我愛你」(je t'aime)而非連風流浪子瓦爾蒙(Valmont,見小說危險關係)都優先考慮的「我愛您」(je vous aime);更不用提在維羅妮卡又一次情緒崩潰時,他所採取的自欺欺人的純男性的原始安慰方式。


理想的維羅妮卡為理想死去,務實的維羅妮卡一樣付出愛的代價,遍體鱗傷。這是基耶斯洛夫斯基給出的兩種人生路線,兩者之間,自然存在無限多可能的狀態,你我的狀態。或許這便是新觀察家所說,基耶斯洛夫斯基並非急於解答,而是提點觀眾去思考一個永恆的問題:如何生活?(Exactement ce qu'est le cinéma de Kieslowski, travaillé par une seule mais inépuisable question : comment vivre ?)回望每一條活著的路徑,每一刻孤獨的自己,不一定所有人會想像遠方的雙生,但幾乎所有人都設想過自己的另一種,另n種命運的或然性。可是當所有的或然最終集結成既定的鑿鑿刀痕,或因外力或因內在或發端於十萬八千里以外的蝴蝶效應,那也就是維羅妮卡之所以是維羅妮卡,你我是你我,命運和人之間永不歇止的雙向選擇,必然的或然了。

片尾維羅妮卡問愛人,為什麼要做兩個相同的人偶。他說怕演出中壞損,留一個備胎以應萬一。

回到我翻出這部電影的初衷,倒是頗受啟發。碟片壓久了也要壞的,這樣好的片,趁早備份,交付他年。   舉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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