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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雨

2008-09-27 09:02:24

一個人,一代梟雄

************這篇影評可能有雷************

亨利:
  ……你為什麼離家出走?我知道你和父親的關係不好。
丹尼爾:
  我替地質調查局工作,去了堪薩斯。
  我沒法留在家裡,不可能。
  我不喜歡解釋自己的行為。
……
丹尼爾:
  你是個憤怒的人嗎,亨利?
亨利:
  憤怒什麼?
丹尼爾:
  你嫉妒嗎?你會嫉妒別人嗎?
亨利:
  我想不會。不嫉妒。
丹尼爾:
  我有一顆爭強好勝的心。
  我不想看到別人成功。
  我憎恨大多數人。
亨利:
  我已經沒有那種心氣了……
  辛苦工作卻總不能成功――所有的失敗讓我……我就不在乎了。
丹尼爾:
  我心裡有,你心裡就也有。
  有時候我注視著人群,看不到任何值得我愛的東西。
  我只想掙到足夠的錢好讓我遠離所有的人。
……
丹尼爾:
  我不想提那些事。
  我看到人們最醜陋的一面,亨利。
  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一切,根本用不著去看那些醜陋背後還有什麼。
  經過這麼多年,我的仇恨一點一滴越積越深。
  你來這兒,給了我喘息的機會。我自己一個人堅持不下去……同這些人糾纏。


在我有限的視野里,這是幾年來我看到的最震撼人心的一部電影;以上,則是電影中至關緊要的一段,是主人公Daniel Plainview(丹尼爾·戴-劉易斯)與他的兄弟亨利的一段對話。

「我不喜歡解釋自己的行為。」――這讓我想到一度在網上流行的羅永浩老師語錄:「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主人公丹尼爾的人生可稱得上「剽悍」,他也的確很少開口解釋自己,但這句話本身,就是解釋。這段與亨利的對話,是丹尼爾唯一一次吐露心跡,解釋他的內心。不僅如此,它還解釋了此前此後丹尼爾一生的際遇。

(羅老師說的話,也是解釋。他沒有在遭受誤解的當時當地向女孩解釋,但之後他對課堂上的學生說「剽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釋」時,他卻恰恰在解釋。而引用羅老師名言的人們,也同樣是為了解釋自己的人生是「剽悍」的。)

這段對話――無如說是丹尼爾的內心獨白――大致發生在電影的正中間。在此之前,有長達近二十分鐘的鏡頭裡沒有人說話。獨自挖井,獨自守著夜晚的營火。腿摔斷了。有人死在井下。孤獨在沉默中滋長。終於,他開口說話了,為了要買地,要鑽油,要說服那些腳下有石油的房主。可是這些人,貪婪狡猾又愚蠢。他「看到人們最醜陋的一面」,「看不到任何值得愛的東西」。他越來越孤獨,對人,對世界,越來越仇恨。亨利來了,他忽然有了個兄弟。「我心裡有,你心裡就也有。」他這麼自然地以為亨利是同他一樣的,他在世上就不再孤單。

他問亨利憤怒嗎?嫉妒嗎?恰好解釋了養子HW後來的行為。HW是不識字的,他翻看亨利的日記時把本子拿倒了,只看了看夾在裡面的照片和剪報上的槍。他放火不是因為發現亨利是假的,而是出於耳朵聽不見的憤怒,還有嫉妒――丹尼爾和新來的這個人(亨利)如此親近。丹尼爾並沒有對HW出格的行為多加懲罰,因為他是最理解憤怒和嫉妒的人。

然而,這個兄弟是冒牌的。丹尼爾不能容忍這樣的欺騙,雖然這冒牌兄弟並沒有惡意。影片的後半部份,丹尼爾的財富不斷增長,人卻在孤獨和仇恨里陷落,沉淪。這部黑暗到幾乎絕望的影片裡面,唯一的溫暖,是丹尼爾的養子HW。他在無聲的世界裡健康地長大,找到了愛情,要離開父親開始自己的生活。這是丹尼爾真正愛過的人。他嫉妒他的純潔和幸福,他恨他也如眾人一樣背叛了他。他惡語相向,親手割斷了父子親情。可他畢竟是愛他的,放他走了。

傳教士伊萊·桑迪找到丹尼爾的家裡來。丹尼爾本來沉醉不醒,一聽伊萊的名字就睜開了眼睛。他多年所積蓄的仇恨,對伊萊本人的恨,對所有世人的恨,全都爆發出來。「耶和華曉諭摩西說,……,叫水都變作血。在埃及遍地,無論木器、石器,都必有血。」之前,鑽井台下的數次事故中,有血,但看得到的只是黑色的石油;丹尼爾殺死亨利的時候,本也應該有血,但鏡頭也按下不表;直到此刻,在丹尼爾「我才是第三次神的啟示」的嘶喊聲里,伊萊委頓倒地,血湧了出來。丹尼爾在與世界的爭鬥中,孤獨地堅持到這一刻,除了財富,只有仇恨。伊萊死了,丹尼爾也結束了。「I』m finished」,他說。


原著小說《石油!》是一個長得多的故事。作者辛克萊認為一切藝術都是宣傳,他也身體力行,在小說中傳遞他作為一個社會主義者的主張。那個時代,包括辛克萊、布萊希特在內的很多作家都試圖在小說戲劇的創作里,引入對社會的關注和對政治的討論。魯迅顯然也是贊同他們的,在雜文《盧梭和胃口》中就曾引用過辛克萊的《拜金藝術》。

快進,小說出版後八十年,在PT安德森的筆下,這個借來的故事重生之後,完全看不到了社會的階級衝突。人們也許可以看到石油、資本主義、宗教這些主題,在我看來,這些也都不過是背景罷了。這部兩個半小時的電影,突顯的是一個人的掙扎,他爭權奪利,他與孤獨和仇恨搏鬥,他贏了他所要的,也輸掉了他自己。自有藝術以來,藝術家對於藝術的目的就有爭論。上個世紀的上半葉,眾多的藝術家讓藝術承載了太多的意義。其後不斷有人在做清理和刪減的努力。美國當代劇作家David Mamet在說到他的寫作時,繼承了亞里士多德的「藝術是為了愉悅(delight)」的傳統。藝術沒有說教的義務,它應該是純粹的。安德森的劇本,無疑也擺脫了原著政治小說的拘囿。他把人從階級中釋放出來,――稱他逃避也好,昇華也好――把故事還原到個人的層面,讓電影成為作者與觀者之間,人與人的交流。

其實,就是這種單純的人與人之間的交流,也是極艱難的。主演丹尼爾·戴-劉易斯在接受採訪時多次說過,話語很難描述清楚一個角色。當你在描述他的時候,你也就限定了他。我們都孤獨,正因為內心的交流之難,幾乎完全不可能。

然而,我們畢竟從電影裡看到了什麼。編劇/導演安德森寫出了這樣一個人的故事,演員丹尼爾·戴-劉易斯讓我們看到了這樣一個人。這兩個都了不起。

丹尼爾·戴-劉易斯的聲音,沙啞,渾濁,緩慢,不似教父Don Vito Corleone一般蒼老,卻也是一代梟雄的氣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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