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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風景--Landscape in the Mist

雾中风景/LandscapeintheMist/雾中风景

7.9 / 9,641人    127分鐘

導演: Theodoros Angelopoulos
編劇: Theodoros Angelopoulos 托尼諾蓋拉 Thanassis Valtinos
演員: Michalis Zeke Tania Palaiolog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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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七七

2008-09-17 06:01:52

旅途


 
  
  人為什麼要踏上旅途?安哲羅普洛斯的所有電影,幾乎都是關於旅途的,在空間與時間中輾轉,詢問來與去的問題。他一生的電影作品不過十多部,是一次次的自我叩問,自我確認,個體的問題與終極的問題糾結在一起,一次次想給出理解與答案。——在一個後現代語境裡,談這樣現代主義的一個導演,會覺得我們已經繞到了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後面,因為繞了,所以又要面對生命不能承受之輕。
  
  《霧中風景》是一次極其痛苦的追尋,安哲羅普洛斯將兩個孩子扔到人世間,讓無力而無辜的他們負起「尋父」的重任。他居然有直面這個問題的決心,也居然信任電影這個形式。雖然一開始,這個電影主題的重大過於顯而易見,而語言又過於遲緩,過於雕琢。我們看到兩個孩子,烏拉與小亞歷山大,每天到車站去等一趟到德國去的國際快車,因為媽媽說,爸爸在德國。這兩個從沒見過爸爸的私子生,因為一個謊言上了火車,然後他們遇到各種人和事——這些人和事,不遵循現實主義的原則,有時在構圖與象徵層面上的意義更重要,但它們又不完全地只是難以理解的場景,在審美、情感與思想的層面上,都可以同時展開溝通。
  
  這些綴在一起的場景,如同夢境。沒有嚴格的邏輯線索,但像是一些回憶中揮之不去的畫面,在夢境裡與人重逢。這些場景顯得孤獨,沒有緣由,但又沉重,無法推卸。在雪天的一個夜晚,烏拉與小亞歷山大走到了一幢房子的外面,有人在舉行婚禮,拖車拖來一匹瀕死的馬,小亞歷山大抱著馬痛哭,新娘與新娘在屋外的爭吵哭泣,婚禮人群的載歌戴舞間,兩個孩子與馬像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又像是這個世界不屬於別人。到底要從哪裡來,到哪裡去。這個問題真的可以尋找到答案,又或真的可以去尋找嗎。慶典與雪地裡的孩子,因為還對這個問題無知無識,所以勇敢地走在旅途之中吧。
  
  然後總是有雪和雨,壓抑的灰藍色一直延續。他們遇到好人也遇到壞人。電影中,對好的人與壞人沒有什麼道德評判。讓小亞歷山大收拾瓶子再給他一份三明治的是好人,臨上車前讓車站照顧一下姐弟的乘務員是好人,強姦了小烏拉的卡車司機是個壞人。但是,好和壞像是必須遇到的,從這個角度來說,甚至是相同的。小烏拉被強姦的畫面是一個中遠景,卡車的車篷放下了,紋絲不動的長鏡頭,只有路過的車的呼嘯聲,很長的一個停頓,然後是司機下來了,再然後是烏拉的兩條腿露在車篷下,她的白襪子髒了,被擄到了腳踝。所有的痛苦都沒有吐露出來,甚至再後面一個鏡頭,她在車壁上揩拭血跡的鏡頭都是無聲的。為什麼要尋找爸爸呢?如果有一個爸爸,能不能回答這個問題:為什麼人要到這個世界來領受這一切?當亞歷山大在小餐廳裡收拾瓶子的時候,一個老人忽然推門進來,拉了一曲小提琴,然後店主把他訓斥走了。這是電影中最為美麗的一個段落,它從生活中最卑微的那最部份里,鍛鍊出了金屑。但這個金屑再亮,也是一閃而過的微光。
  
  「下雨了,翅膀被打濕了。」烏拉和小亞歷山大出發前,小亞歷山大與瘋人院裡的一個瘋子打招呼,他站在鐵絲網內的山坡上,雙手伸展,做著飛行的動作。這個瘋子,其實就是烏拉與小亞歷山大後來遇到的奧瑞斯提,那個劇團的司機吧。他像是一個從天而降的天使,帶領著姐弟們走了好長的一段路。這一部份的隱喻幾乎過份明顯了,沒有演出的劇團是失落的,無從挽回的傳統,當現代來臨時,他們在海灘上賣掉了最後的戲服。而讓小亞歷山大坐在摩托車前面,烏拉坐在後面的奧索奧斯最後也沒能成為他們的庇護者,他是他們一個同樣迷惘的哥哥,而不是他們的父親。這個角色讓人想到費里尼的《大路》裡的瘋子,同樣是一個天使,同樣翅膀沉重,不能再飛回天堂。
  
  小烏拉抱著奧瑞斯提哭泣的鏡頭讓人心碎,她的愛情尚未開始,就已失落。她和弟弟走到了又一個小火車站,她的錢不夠買到邊境去的車票。小烏拉站在一個站台邊的一個士兵前,對他說:「給我385元。」她平靜得沒有聲息,但她已經不是一個小小的乞丐了,她知道自己可以做一次交易,所以才能如此平靜。士兵沒法面對她,他領會了她的示意,又沒法接受自己領會了她的示意,他是一個好人。他走到了兩排火車之間,荒蕪的軌道中生出了荒草。小烏拉跟了進來。他把錢扔在一邊,逃兵一樣逃開了這個小女孩。
  
  一個人,一個小女孩,要經歷這些身體與愛情的痛苦,要經歷了破損與失落,要經歷了剝奪與施予,惡意與善意,才終於成長了。她堅持到這一步,還要帶著她天真的小弟弟,還是要去尋找爸爸。尋找一個開端與一個理由。這真是殘酷。
  
  邊境的槍聲之後。畫面黑了很久。然後聽見了小亞歷山大在黑暗中的聲音。光瀰漫,洇散開來。霧中的山坡上有一棵樹。——這是「霧中風景」,是我們真的可以找到的東西嗎?為什麼我們不在這個旅途中的某一刻停留?這是安哲羅普洛斯的決絕,還是他的侷限?
  
  作為一個初始與終結的哲學問題,它是無解的吧。安哲羅普洛斯提供的東西,是電影語言,是詩。他大概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奧索奧斯在垃圾桶里撿到了一小條膠片,把結果告訴了姐弟:那裡有霧,有樹。哲學在藝術這裡得到了休憩。他的電影語言,有一種詩的質地,鏡頭成為意象,在明晰之中堅定地走向疑問,將憶念與希翼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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